葛韵出殡当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时亭亲自扶柩,时志鸿负责照看队伍。
一路上,时亭看到不少百姓出现在长道两侧,自发送别,还有一些小吏和国子监的学生过来,哭得泣不成声。
是了,老头平生最爱“管闲事”,这些才是他生前接触最多的人。
有护卫见人越来越多,想要拦下,却被时亭阻止。
护卫犹豫道:“时将军,今儿葛大人出殡,这些人会冲撞到他老人家的。”
时亭摸了摸身侧的棺木,微笑道:“不会的,他很喜欢这份热闹。”
护卫不再拦,两侧的百姓学生争先恐后涌上来,一齐送葛韵最后一程。
漫天灵幡飞舞,冥币如雪,嘶哑的呜咽声不绝于耳。
“葛大人,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西市修鞋的老赵,如果不是您,我那被强抢的女儿怎么回得来,快,女儿快过来给葛大人多磕几个!”
“葛大人葛大人,您以前最喜欢吃我家做的肉包子了,我今天让婆娘蒸了好多,都是给您的,您带着路上吃!我们一家逃难到帝都,如果不是您,早就饿死街头了!”
“葛大人!我是国子监的潘屹!当年先父被污蔑贪墨,是您还了先父清白,后又帮我破例进国子监,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葛大人,朝廷一定会找到杀害您的凶手的!我们都盼着那一天!”
……
等到了长亭崖,葛韵入土立碑后,人们依然不愿离去,一直站到了黄昏。
最后还是时亭发话,让护卫送大家赶在宵禁前回城。
时志鸿见时亭没动,问:“表哥,你不回吗?”
时亭摆摆手,道:“你们回吧,我想单独和老头待会儿。”
时志鸿欲言又止,还是什么都没说,带人离开。
待人群散去,四周静下来,时亭看了眼崖外火红的晚霞,又看了眼墓前堆成小山的祭品。
里面除了常见的香烛纸钱,还有几沓诗文,一个小风车,两笼肉包子。
时亭走上前,将那个小风车拿起,插到墓碑旁的树枝上。
崖上山风吹来,风车叶子转起来,上面精巧的彩色纸片恰如蝴蝶翻飞,非常漂亮。
“我说时大将军,老头子我和你打个赌吧。”
时亭伸手抚摸墓碑,葛韵的笑声犹在耳侧。
“如果这次我没命回来,依然会有人记得我葛韵葛大人,那怕我是个只着青袍的官儿,你信不信吧?”
时亭呡唇一笑,道:“当时就不该打这个赌,乌鸦嘴一样,但您赢了,大家的确都记着您,都会想着您。”
时亭说着从袍袖里拿出一份婚书,边烧给葛韵,边难得唠叨:“而且您不是青袍了,陛下追封了户部尚书,并允您官袍下葬,您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红袍。”
“还有,我知道您没忘那位教你酿杏花酒的姑娘,但您不知道是,她在您赴京赶考的第二年就病逝了,而且之前一直盼着您回去娶她,这事……我也知道不久,所以我自作主张,给你两证婚,算是把这三十多年的遗憾弥补些许。”
“至于剩下的遗憾,譬如丁家,譬如大楚,我来就好。”
时亭看着婚书一点点燃尽,化作飞灰扑向墓碑。
半晌后,时亭从荷包里摸了颗莲子糖送进嘴里,甜得直皱眉,缓了缓才咽下去。
末了,时亭对墓碑道了句:“走了”,翻身上马,离开长亭崖。
少时,余晖散尽,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葛韵墓前,左手拎着一坛酒,右手提着灯。
玄衣人走到墓前,将灯笼放在地上,低头去揭酒封。
不过还没等他揭开,身后便有厉风扫来。
玄衣人动作极快,侧身轻巧躲过,同时顺着暗器方向看过去,手按上刀柄。
只见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正站着折返回来的时亭。
长风乍起,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崖上暮色四合,月光却很皎洁。
四目相对,时亭半眯了眼睛审视,玄衣人则在看到时亭的那一刻,便将手从刀柄上拿下。
时亭没再继续出手,摩挲着手中做暗器的竹叶,道:“又与阁下见面了,只是阁下乃是无名无姓之人,如何能祭奠有名有姓之墓?”
玄衣人将酒提起来晃了晃示意,然后回过身,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时亭,抬手继续揭酒封。
时亭足尖一点,跃至玄衣人身侧,同时一道寒芒闪过,惊鹤刀架在了玄衣人的脖颈上。
只要稍微再往脖颈里一点,以惊鹤刀的锋利程度,能顷刻间割下玄衣人的头颅。
玄衣人依然戴着覆盖全脸的面具,时亭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时亭能察觉到,他整个人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惧意,亦或是防备。
甚至,他像是笃定自己不会下手一样,手上动作没停,不急不慢地将酒封揭开,然后松手,让酒封的红绸随风飞起,飘向远方。
很快,时亭闻到了酒香。
是上好的北仓酒,浓烈而醇厚,带着独有的霸道。
久违的味道。
玄衣人丝毫不顾刀剑在身,将一坛酒尽数倾倒在葛韵面前,末了把空荡荡的酒坛示意给时亭看,意思是:
你看,我真的只是来祭奠的。
时亭没立马放下惊鹤刀,问:“阁下认识葛大人,并且在北境待过?”
北仓酒产自华北道的北仓县,因酒性过烈,并不得南方喜爱,倒是北边常在冬季喝了取暖,其中又尤以北境边军最为钟爱,故而北仓酒又有镇远军军酒之称。
很少有人知晓,葛韵其实也在镇远军待过,那条腿也是在北境废的。
葛韵回帝都后,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北境,时亭本以为他忘得差不多了,直到葛韵遇刺,时亭搜查葛院,在后院发现一个埋了很多年的空坛子。
那个空坛子,正是镇远军专门用来装北仓酒的。
所以,北辰过来的时候给老头带了坛北仓酒。
如今玄衣人带了第二坛。
长亭崖上,只有这两坛北仓酒。
玄衣人看向时亭,这次没有选择避而不答,而是用手比划了句话。
时亭眨了下眼,直言:“我不懂手语。”
玄衣人轻笑一声,示意时亭伸手。
时亭想了下,将另一只手伸给玄衣人。
时亭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皙细腻,而是带着因练武才有的独特力量感,加上五指修长,手掌如璧,颇为赏心悦目。
玄衣人欣赏了会儿,一手托住时亭的手,另一手伸指做笔,在掌心书写。
于是,长亭崖上便出现了奇怪诧异的一幕:
明明两人彼此靠近,看起来动作颇为亲近,但偏偏一人的刀还架在另一人的脖颈上。
玄衣人写得很慢,很轻,像是羽毛轻轻扫过。
时亭等他写完,念道:“故人。”
好一个故人。
时亭不禁笑了下,问:“既然是故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玄衣人便又在他掌心用修指落字,写得仍然很慢,时大将军很想催一下,但介于两人不熟,便只默默等着。
末了,还没等时亭将掌心上所写念出来,玄衣人身形突然有了动作
——不是朝后避开惊鹤刀,而是朝前撞向刀刃!
电光石火间,时亭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刀,并在玄衣人肩膀处给了一掌,将人推开。
“你这是做什么!”时亭莫名其妙地看向玄衣人。
玄衣人揉揉自己肩膀,歪头看向时亭,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时亭无奈,道:“阁下所言,时某自会验证,至于故人与否,并非一面之词。”
说罢,收了惊鹤刀。
玄衣人见状,端端正正地朝时亭抱拳,示意自己明白了,颇有种“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意味。
不过下一刻,时亭却突然出手,抓向玄衣人的面具。
玄衣人像是早有预料,侧身躲开时亭,不过时亭的另一只手已经到了他的腰侧
——那里的腰牌才是时亭的真正目标!
障眼法。
玄衣人轻笑一声,半点不挣扎了,直接站住不动,将腰牌大大方方露给时亭。
时亭本来打算费些功夫,不曾想对方这么配合,不由愣了下,满脸狐疑。
玄衣人见时亭不动手,又自己解下腰牌,递给时亭。
时亭警惕地接过腰牌,然后下一刻玄衣人果然有了动作,与此同时,惊鹤刀迅如疾风,也再一次架到了玄衣人的脖颈间。
只是时亭发现,对方压根儿不是想跑,而是捡起地上灯笼,给自己照明,意思也很明显:
仔细看腰牌,假不了一点。
其实在时亭瞥见腰牌那一刻,就已经猜得**不离十了,眼下接过来,在灯火中细看,也并未发现不妥。
“**山庄的人。”
时亭抚摸着熟悉的纹路,问,“是大庄主让你来帝都帮忙,还是二庄主?”
玄衣人示意时亭伸手。
时亭:“用手比划即可,一和二我能分清。”
玄衣人似乎是遗憾地轻叹了声,然后用手比了下“一”。
是大庄主。
那就没问题了。
时亭将腰牌还给玄衣人,道:“**山庄的身份,我不会怀疑;但你是否是故人,日后自见分晓。”
少时,惊鹤刀锵地一声收刀入鞘,在寂静的山崖上格外清晰,意思很明显:
暂且信你一信,但凡日后发现有所欺骗,惊鹤刀必然亲到。
玄衣人点点头,但却并不走。
时亭问:“阁下想好露出真容了?”
玄衣人闻言,又朝时亭歪了下头。
不过时亭依旧没什么反应,并没看出这个动作有什么特别,目光疏离而清冷,和看昭狱里的犯人没什么不同。
玄衣人无奈地轻笑一声,将手中灯笼递给时亭。
时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对方刚才的那声轻笑里,带了几分无奈。
待时亭接过灯笼,玄衣人抱拳告辞,仅仅转瞬,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时亭这才发现,这人是把灯笼留给自己了。
故人?
时亭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忆,并没有想起北境曾经还有这号人物。
何况,七年前镇远军兵变,死伤无数,还能留下多少故人,让他如今相认?
但……
时亭看着自己掌心,慢慢握紧,像是要攥住什么。
但如果不是故人,又怎么会知道那段毫不起眼的往事?
多思无果,时亭轻轻摇了下头,上马离开长亭崖。
月华如水,那道玄色身影立在高处,望着那点灯火顺着蜿蜒山路消失,似是流星划过。
少时,那枚金钱镖被抛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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