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葛韵遇刺案的推进,如时亭所料,丁家不仅沉得住气,准备也做得足,从金吾卫到监门卫,再到六部,帝都涉案官员百余人,但都无法直接牵扯到丁家。
就连丁大江,也只有失误之责,做了罢官处理。
“这个老东西,比四条腿的王八还能藏!”
时志鸿长叹一气,直接躺在了一堆卷宗上
——当然,少卿大人的值房堆满了各种文书,实在是一个乱字无法形容,他也没别的地方可躺。
时亭在一堆卷宗里刨了块空地,堪堪坐下,道:“急不得,丁道华掌了西大营九年,又做了六年丞相,文臣武官,帝都地方,都有他的人,真正意义上的门客遍地,树大根深,要想撼动绝非一朝一夕。”
当年老师辞世,丞相之位空缺,加上崇合帝自那以后百病缠身,心力不足,急需一人出来统协百官和世家,丁道华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是便临危受命,登了丞相之位。
最初时候,丁道华确实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为北境战事做出过不少贡献,但到底实力不济,又私心难祛,后来历经两次改革,不仅毫无时效,而且让世家争斗越演愈烈,危及到社稷安稳。
崇合帝顿生废相之意,奈何需要用丁家制衡其他世家,只能作罢,而丁道华历经废相风波后,惶恐之际陡生邪念,开始欺上瞒下,结党营私,使丁家在世家中独大,甚至让西大营都姓了丁。
世事无常催人老,官场浮沉多磨砺。
有人历尽千帆,更晓民生疾苦,两袖清风问心无愧;有人蝇营狗苟,成为权力附庸,化作啃食百姓血肉的伥鬼。
如今丁道华无疑成了大楚最大的伥鬼,迟来五年的时亭想要斩鬼,就必然抽丝剥茧,待时而动,急不得,慢不得,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归鸿。”
时亭看向愁眉苦脸的时志鸿,将面前的一盘茯苓糕推给他,道,“葛大人的证据没下落,大理寺的郭磊没钓来鱼,丁家在刺杀案中独善其身,这些的确让人不快,但你相信我,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时志鸿看了眼自家表哥,郁闷地将一块茯苓糕塞进嘴里,含糊嗯了声。
时亭能明白时志鸿的焦灼,毕竟在过去五年里,这位曾经的国子监骄子屡遭丁党打压,又见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过程,诸多无奈经历了个遍。
不仅是他,朝中许多官员皆是如此,唯一区别是时志鸿因时家关系还能坐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做些努力,更多人则是无能为力,心灰意冷。
所以,丁党能否倒台,对朝局和人心都至关重要。
时亭拍拍时志鸿的肩膀,道:“抓紧时间吃,吃完了有事做。”
时志鸿叹气:“啥也查不下去,还能有什么事做?”
时亭话不多说,直接从袍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递给时志鸿。
时志鸿当即一愣,随即连忙擦擦手,双手接过密函
——是崇合帝的御笔亲书!
时志鸿小心拆开看了,又惊又喜:“陛下并未责怪我办事不利,还打算用此案另作文章与北狄开战!”
时亭适时道:“所以并非毫无收获,首先,借葛院刺杀案,陛下可以借机罢免一部分丁党。”
“而且,这件案子和北狄有关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点可以大做文章,丁家为了‘避嫌’,也不便干预太多。”
时志鸿拍拍胸膛:“要说卷宗里的春秋笔法,三司没一个赶得上我,找我就对了。”
时亭点头:“你按陛下意思先准备着,就算暂时结案,该查的会一直查下来。”
“明白。”
时志鸿心里终于有了底,食欲一下子便好了,当即一口解决掉三块茯苓糕,完全不怕噎。
时亭摇摇头,给他倒了杯茶。
“对了表哥。”
时志鸿突然想到什么,腾地坐起来:
“有个有意思的事,给你说了解解闷?”
对于四路八卦,时亭向来没什么兴趣,但看时志鸿兴致勃勃,嗯了声。
“此事你肯定感兴趣,和那位马上要到帝都的西戎二王子有关。”
时志鸿笑道,“那位二王子啊,可是位顶级活宝。”
时亭确实来了兴趣,道:“说说看。”
毕竟,西戎王乌木珠和西戎王后安乐公主都是叱咤风云的狠角色,当初这夫妻两仅用十年便让西南诸国臣服,奠定了西南霸主的地位。
其长子乌宸也是天生的将才。七年前,镇远军与西戎联手对抗北狄,时亭见过乌宸本人,并与之合作,很清楚对方的实力。
有这样的父母兄长在前,若还能养出个活宝,实在稀奇。
“就从礼部尚书左丘迹奉旨出京,去青城接二王子说起吧,那老头接了这差,也算他倒霉。”
时志鸿毫不遮掩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按理说,从西戎到帝都,走得再慢,二个月完全够了,但是二王子生生走了四个月才到青城,而且还不走了,左丘迹到后左劝右劝,但怎么着都没法请动这位爷,你猜他为什么非要留在青城?”
时亭沉吟片刻,道:“青城既非军政要地,也非繁华有趣的城镇,没什么格外的看头。”
“哎呀,我说了表哥,你不要把他想这么有心机好吗!”
时志鸿啧啧两声,续道:“你绝对想不到,他一个王庭出身的人,因为看到青城百姓插秧,觉得非常有趣,于是要留下来学,谁劝都不好听!”
时亭疑惑:“我记得,这二王子该有二十二三了吧。”
时志鸿:“谁说不是呢?左丘迹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人家二王子一门心思要学插秧,左丘迹只能给他安排上。”
时亭转着手中茶杯,道:“到底是锦衣玉食长大,估计没一天就不感兴趣了,那为何还没收到使团抵京的消息?”
“欸,你以为左丘迹不想啊?别说他了,二王子本人也想启程来帝都啊。”
时亭故意卖关子似的停了会儿,才道,“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二王子不仅是个活宝,而且是个病秧子。”
“就学插秧当天,他早上就开始咳嗽头晕了,然后还坚持去田间,结果秧没插多久,人就受不住,直接倒了,据说头朝下插在水田里,比他插的秧直多了,吓得左丘迹当场晕过去。这么一闹,自然要留在青城养病了。”
“还有之前走那么慢,也差不多是类似的原因,什么看到林间锦鸡好看,跟着进了山贼窝子,什么研究水车构造,结果摔进溪水里发高烧,还有什么要给土地庙的墙上题诗,却在梁上发现两条蛇,吓得直接晕厥过去。”
“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这么一听,确实荒唐又骄纵,和帝都那群吃喝玩乐的纨绔没什么区别,甚至更有甚者。
时亭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
如果是真的,这位二王子确实是个活宝,如果是装的,这般装傻充愣,忍辱负重的能耐相当了得。
时志鸿问:“怎么样,表哥,算不算顶级活宝?”
时亭淡淡笑了下,道:“难说。”
时志鸿:“哎呀,当初跟去的官员有和你一个想法的,但跟了二王子一路,发现那确确实实就是个活宝,完全多想了。”
时亭不置可否,继续喝自己的茶。
时志鸿将手一摊,笑道:“行吧,到时候你自己亲自看,看了自然就信了。”
*
十日后,西戎使团抵达帝都,比预计的时间长了两倍。
时亭奉旨到城门口负责护卫,同一众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迎接。
许是大家都对二王子乌衡的事迹早有耳闻,故而迎接的热情还挺高,几个平日上朝昏昏欲睡的老头,此刻竟然还挺精神矍铄。
就好像,他们要迎接的不是什么西戎的二王子,而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稀罕猴。
但足足等了大半日,人却并没出现,本来兴致勃勃的一众官员,眼下已经成了群蔫黄瓜,不禁开始怨声载道。
“那二王子不能半路又出幺蛾子吧?不是说已经到西郊了吗,走过来也就六七里的路,早该到了。”
“是啊,要是他自己不愿走了还好,可别出什么事,到底是两国邦交。”
“应该不会出事,陛下很注重这件事,而且二王子身边不仅有西戎的将军阿蒙勒,还有时将军的副将北辰,都是以一敌百的存在。”
“瞅你们一个个捉急上火的,看看人家时将军,淡定如常,观天赏景,想必早有安排,急什么?”
时亭确实早有安排,也确实很淡定,但众人绝对想不到,时大将军此刻的风轻云淡,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这个习惯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
当时,时亭越来越精神不济,尤其是毒发后,乏力疲惫,头昏脑涨,但偏偏又睡不着,什么安神香都不管用。
于是时亭便摸索出了这么个适合自己的休息方式,就是暂时放空思绪,什么都不想,让自己身心进入放松状态,用来恢复精力。
也就是发呆。
时亭发呆的时候,习惯喝一杯茶,或者仰头看天,看起来和平日差别不大。
但要是凑近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神没有聚焦,像是两泓毫无涟漪的湖水。当然,至今为止并没有人这么观察过,其他人是不敢,时志鸿等人是知道内情。
就像今日,暂时等不到使团,时亭便抬头望天,静静坐在马上吹风发呆,休息休息,但落在旁人眼里,又给时亭性子清冷疏离添了份证据。
“快看!来了来了!”
突然有人激动地喊了声,众人当即皆朝远处山坡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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