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县老城区的晨光,是被早市的吆喝声揉醒的。
清晨六点,青石板路还沾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 “咯吱” 响,林墨已经蹲在早市入口的青灰色石阶上,膝盖垫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 那是奶奶当年在乡下做知青时留下的,边角都磨起了毛,却软乎乎的,蹲久了也不硌腿。她面前支着个二手手机支架,银灰色的金属杆上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还是上次拍暴雨后的老街时摔的,用胶带缠了两圈才勉强固定住。支架上的旧款安卓机屏幕亮着,镜头稳稳对准斜前方那家 “李记豆腐脑” 摊位,连摊位前挂着的褪色红布幌子,都清清楚楚地收在画面里。
“李大爷,今天还是老样子,多加半勺辣!” 排在最前面的老街坊张婶嗓门亮,隔着晨雾都能传老远。
摊位上的煤炉烧得正旺,蓝色的火苗 “呼呼” 地舔着锅底,蒸腾的热气裹着豆香和辣椒油的辛香,在冷丝丝的晨雾里晕出一片暖黄。摊主李大爷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点豆花的白浆。他手里的长柄铁勺在白瓷碗里轻轻一旋,乳白的豆花便颤巍巍地铺满碗底,像块软乎乎的白玉。
“要得!” 李大爷应得干脆,手腕一扬,红油瓶斜斜倒下,暗红色的油珠落在豆花上,像墨滴入宣纸,“滋啦” 一声就晕开了,顺着豆花的纹路漫延,最后在碗边聚成小小的油花,看着就让人咽口水。
“家人们快看!” 林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藏不住眼底的兴奋,无线麦克风别在她的棉布外套上,线悄悄绕进袖口,怕被人看见。“咱们这儿的早晨,从来不是被闹钟叫醒的 —— 是这碗麻辣鲜香的豆腐脑,是李大爷勺里的红油,是早市上热乎的烟火气!你们看这豆花,嫩得能掐出水,红油一浇,香得我都要流口水了!”
她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把焦距调到最大。镜头里,李大爷把撒满葱花、榨菜碎和花生粒的豆腐脑递给张婶,接过钱时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笑着说:“张婶,今天多加了半勺辣,你家那小孙孙,上次还跟我说‘李爷爷的辣最够味’,这下肯定高兴!”
张婶接过碗,热气扑在脸上,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故意逗他:“你个老东西,就记得小孩子的口味,我上次说要少辣,你倒好,还是给我加了满勺!”
“哎呀,忘了忘了!” 李大爷拍了拍脑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下次一定记到!下次给你多舀点豆花,赔个不是!”
周围排队的人都笑了,有人喊:“李大爷,你这是偏心,我们也要多舀点豆花!”
“要得要得!今天大家都多舀一勺!” 李大爷爽快地应着,手里的勺子又快又稳,一碗碗豆腐脑递出去,晨雾里满是笑声和香气。
林墨赶紧按下录制键,把这声笑、这碗热乎的豆腐脑、这满是烟火气的对话,都收进镜头里。她蹲在石阶上,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暖暖的 —— 这就是她想拍的东西,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风景,而是这些藏在市井里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早市渐渐热闹起来,人越来越多,脚步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
林墨收起支架,把手机揣进斜挎包,拉链拉到一半,方便随时拿出来拍。她跟着人流往里走,右手边的水果摊前,小贩正踮着脚吆喝:“刚摘的枇杷,甜得很!不甜不要钱!” 他手里的蒲扇 “哗啦哗啦” 地扇着,枇杷叶上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在晨光里闪着亮。
“老板,枇杷好多钱一斤?” 一个穿碎花裙的阿姨停下来问。
“十块!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得很!” 小贩拿起一个枇杷,剥开皮递给她,“你尝一个,甜得很!”
阿姨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要得,给我称两斤!家里娃娃爱吃这个。”
“好嘞!” 小贩手脚麻利地称好,装在塑料袋里,还多放了两个,“多给你两个,娃娃吃着高兴!”
林墨悄悄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他们。阳光落在枇杷上,黄澄澄的,看着就甜。她没开声音,只录下他们的对话,心里想着:剪辑的时候,要把这段对话加上,再配一段轻快的音乐,肯定特别有生活气。
左手边的茶馆门口,几个老人坐在竹椅上,面前摆着盖碗茶,茶叶在水里舒展,茶香袅袅。棋盘放在中间的石桌上,棋子 “啪” 地落下,引来一阵争执:“你这步马走得不对!马走日,你这都走成田了,耍赖!”
说话的是张爷爷,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手里捏着个白瓷茶杯,语气里满是较真。
对面的李爷爷不服气,把棋子一放:“怎么不对?我这是连环马!你懂不懂?等会儿我就让你输得无话可说!”
“我不懂?我下棋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张爷爷哼了一声,喝了口茶,茶叶在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你这是倚老卖老!” 李爷爷也来了脾气,伸手就要挪棋子,“这步不算,重新走!”
“不行!落子无悔!” 张爷爷赶紧按住他的手,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嘴角却带着笑。
林墨悄悄走过去,站在老榕树后面,手机镜头对准棋盘。阳光穿过树叶,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枯瘦的手指捏着木质棋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盖里还沾着点泥土 —— 大概是早上在菜园里干活弄的。她打开录音功能,把棋子碰撞的脆响、老人的争执声都录了下来,心里想着:剪辑的时候,要配一段蜀州传统的竹笛声,慢镜头放棋子落下的瞬间,再把老人的笑声放大,肯定特别有味道。
“张爷爷,李爷爷,你们又在吵架啦?” 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路过,笑着问。
张爷爷抬头看见她,脸上的怒气一下子就消了:“是妞妞啊,上学去?”
“嗯!” 妞妞点点头,指了指棋盘,“张爷爷,你肯定下不过李爷爷,上次你还输给我了呢!”
“你个小丫头,胳膊肘往外拐!” 张爷爷笑骂着,从口袋里掏出颗糖,递给她,“拿着,路上吃!”
妞妞接过糖,甜甜地说了声 “谢谢张爷爷”,蹦蹦跳跳地走了。
李爷爷看着她的背影,笑着说:“这丫头,跟她妈小时候一模一样,嘴甜得很!”
张爷爷哼了一声,却也笑了:“算啦算啦,这步马就让你走,不跟你争了!”
林墨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赶紧按下停止键 —— 这段素材,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穿过早市,拐进一条窄巷,巷子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藤,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巷子尽头,就是蜀绣作坊,作坊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 “哒哒哒” 的机杼声,像小雨落在青石板上。
林墨轻轻推开门,一股淡淡的丝线香味扑面而来。绣娘王阿婆正坐在窗边的竹椅上,手里的绣花针在绸缎上游走,银白的丝线像有了生命,转眼间就勾勒出一朵蜀葵的轮廓。阳光落在王阿婆的银丝上,像撒了层碎金,也落在绸缎上,蜀葵的花瓣仿佛要从布上绽开来,鲜艳得很。
“阿婆,您绣得真好!” 林墨忍不住小声赞叹。
王阿婆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丫头,你怎么来了?是来拍蜀绣的?”
“嗯!” 林墨点点头,指了指手里的手机,“阿婆,我想拍您绣蜀葵,行吗?想让更多人看看咱们这儿的蜀绣,多好看!”
“要得要得!” 王阿婆爽快地答应了,手里的针却没停,“拍吧拍吧,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这门手艺,好得很!我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妈学蜀绣,那时候条件差,连丝线都要省着用,现在好了,丝线多了,花样也多了,可不能让这门手艺断了!”
林墨支起手机,镜头对准王阿婆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指关节因为常年绣花而有些变形,指甲盖里还沾着点丝线的颜色,可一拿起绣花针,就变得特别灵活。飞针走线间,蜀葵的叶子渐渐饱满,绿色的丝线层层叠叠,像真的一样;花瓣的纹路越来越清晰,粉色的丝线从浅到深,过渡得自然又好看。
“阿婆,您绣这朵蜀葵,要多久啊?” 林墨轻声问。
“快得很,两天就能绣好!” 王阿婆笑着说,“这还是简单的,要是绣复杂的,比如‘百鸟朝凤’,那得绣半个月呢!不过绣好了,看着就高兴,比什么都强!”
林墨点点头,想起小时候,奶奶也给她绣过蜀葵图案的手帕,手帕是天蓝色的,蜀葵是粉色的,绣得特别好看。可惜后来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她还哭了好几天。心里一阵发酸,她赶紧调整呼吸,继续录制 —— 她要把这门手艺拍下来,把这些藏在巷子里的美,讲给更多人听,也算是对奶奶的一种怀念。
“丫头,你拍这个,是想做啥子哦?” 王阿婆一边绣花,一边问。
“我想把咱们这儿的烟火气、手艺都拍下来,发到网上,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这儿的好!” 林墨说,“上次我拍了早市的视频,好多人都说想来咱们这儿看看,还问豆腐脑在哪儿卖呢!”
“真的啊?” 王阿婆眼睛一亮,手里的针都停了,“那太好了!要是有人来买蜀绣,那就更好了!咱们这儿的绣娘,手艺都好得很,就是没人知道,绣好的东西都堆在家里,卖不出去。”
“会的!” 林墨肯定地说,“等我把视频剪好发出去,肯定会有人来买的!到时候,我就带他们来您这儿,看您绣蜀葵!”
王阿婆笑得合不拢嘴,手里的针又快了几分:“要得要得!到时候,我给你煮甜水喝,咱们这儿的甜水,甜得很!”
林墨点点头,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段对话剪进视频里,让大家知道,这些绣娘的手艺有多好,她们有多期待有人能看见她们的作品。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太阳升到了头顶,巷子里的阳光更亮了。林墨谢过王阿婆,收起手机和支架,往家走。路上,她忍不住打开手机,翻看早上拍的素材 —— 李大爷的豆腐脑、张爷爷和李爷爷的棋局、王阿婆的蜀绣,每一段都充满了生活气,看着就让人高兴。
傍晚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林墨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厨房传来 “叮叮当当” 的声响 —— 李梅在准备晚饭,铁锅和铲子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她没敢多停留,抱着手机和支架溜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还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确认妈妈没注意到,才松了口气。
房间里很暗,林墨拉上窗帘,打开台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书桌,上面摆着几本公考教材,《行政职业能力测验》《申论热点预测》,都是李梅给她买的。她把教材挪到一边,腾出地方放笔记本电脑,然后把手机连到电脑上,开始剪辑白天拍的素材。
她先把豆腐脑摊位的画面导进去,把李大爷和张婶的对话放在前面,然后是红油晕开的慢镜头,配上李大爷的吆喝声:“豆腐脑,热乎的豆腐脑!” 接着是水果摊的场景,小贩的吆喝声、阿姨的笑声,再加上轻快的音乐,让人一听就觉得高兴。然后是茶馆的棋局,竹笛声渐渐响起,棋子碰撞的脆响、老人的争执声,慢镜头放棋子落下的瞬间,最后是妞妞路过时的笑声,温暖又治愈。最后是王阿婆的蜀绣,机杼声作为背景音,王阿婆的对话放在中间,结尾定格在蜀葵绽放的绸缎上,屏幕上出现一行字:“蜀州的烟火气,藏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
屏幕光映在林墨的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有星星。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时不时停下来调整画面的亮度、声音的大小,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里的竹笛声再慢一点,和老人的争执声衔接得更自然些…… 王阿婆的对话要放大一点,让大家都能听见……”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书桌上,像撒了层银粉。林墨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屏幕上快要剪好的视频,心里满是期待 —— 这是她剪得最用心的一个视频,她相信,一定会有人喜欢的。
正要导出视频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却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林墨心里一紧,赶紧把电脑屏幕往下压了压,想把视频关掉,却还是晚了 —— 李梅端着一杯牛奶,推开了虚掩的房门,牛奶杯在手里晃了晃,热气袅袅。
“墨墨,快十二点了,喝杯牛奶再……” 李梅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王阿婆正在绣蜀葵,林墨的声音从电脑里传来:“家人们看,这就是咱们这儿的蜀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绣娘的心血…… 你们看这朵蜀葵,绣得跟真的一样,多好看!”
李梅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牛奶杯重重放在书桌上,“哐当” 一声,牛奶溅出了几滴,落在桌布上,晕开小小的奶渍。“林墨!” 她的声音带着怒气,音量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省考冲刺班后天就开课了,你还在玩这些破玩意儿?把手机和电脑都收起来!赶紧去看书!”
林墨慌忙按灭电脑屏幕,站起身,心里有点慌,却还是鼓起勇气说:“妈,我不是在玩!我是在记录咱们这儿的文化,你看,这些蜀绣多好看,这些老人多可爱,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咱们这儿的好,这有错吗?”
“有错!” 李梅打断她,声音拔高了几分,语气里满是失望,“记录文化能当饭吃?能让你考上公务员?隔壁小王上个月考上税务局了,人家妈现在走出去,谁不羡慕?你呢?天天抱着个手机拍东拍西,能拍出个稳定的工作吗?能让我省点心吗?”
“稳定的工作就一定好吗?” 林墨猛地抬起头,原本攥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忍不住提高,带着压抑许久的委屈,“我喜欢拍这些,喜欢把早市的烟火、阿婆的蜀葵都记下来,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有什么错?妈,你能不能别总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我不是你,我不想过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
李梅的身子晃了一下,手里的牛奶杯 “哐当” 撞在桌沿,奶渍顺着桌布往下流,像一道白色的泪。“我这是为了你好!” 她的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声音发哽咽,每一个字都带着颤,“你爸当年就是因为非要搞什么摄影,天天背着相机跑东跑西,不务正业,最后…… 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我不想你跟他一样,等老了连个依靠都没有,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爸搞摄影怎么了?” 林墨的眼泪 “啪嗒” 掉在手机屏幕上,晕开王阿婆绣蜀葵的画面,“爸拍的照片多好看啊,他拍过春天巷口的梧桐花,拍过冬天早市的热豆腐脑,他记录了多少咱们这儿的变化,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连我这点小小的喜欢,你都不肯理解?”
“我不理解?” 李梅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房门,声音尖得像被扯破的棉线,“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读大学,每天起早贪黑给你做饭洗衣,就是想让你有个安稳的工作,不用像我一样操劳!你现在倒好,跟我顶嘴,跟我谈什么喜欢!你要是再敢碰那些破镜头,就别认我这个妈!”
林墨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再掉一滴。她看着妈妈发红的眼睛,看着桌布上蔓延的奶渍,心里又疼又酸 —— 她知道妈妈是为了她好,可这份 “好”,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裹得快要喘不过气。她攥紧手机,转身一步步走到门边,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时,停顿了两秒,终究没再说一句话,只是 “咔嗒” 一声,反锁了门。
门外传来李梅急促的敲门声:“林墨!你给我开门!你敢锁门试试!” 接着是 “哗啦” 一声脆响 —— 应该是妈妈把桌上的牛奶杯扫到了地上。林墨靠在门后,听着门外的动静,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她缓缓蹲下身,把手机抱在怀里,屏幕上蜀葵的花瓣,在昏暗的光里,像一朵倔强盛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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