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09.

「灾变时期发现,大部分辐射症可以被遗传。」

「患病的一部分人类主动停止繁殖,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代际遗传,为后来的疾控工作打下坚实基础。」

「受多方面影响,患者大都离群索居,后又逐渐形成聚居,因此,从统计数据来看,患病人群相对集中于某几个地区,影响至今。」

钟彦不太喜欢秋冬天出门。

某种意义上来说,厌恶秋冬天也算是人类的本能。在人类学会钻木取火之前,寒冷是一种威胁。雨雪天气、严寒、植物凋敝、隐藏在暗处饥肠辘辘的野兽,都能轻易要了谁的命,规避危险是人的本能。直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一到冬天就懒洋洋的提不起干劲来。钟彦的情况没那么夸张,只是想尽可能避免外出,他是个“季节性死宅”。

不过,钟彦其人的态度向来都比较明确,且互不冲突。比如说,“想把霍成昭扔出方舟”和“想把霍成昭留在方舟”,这两种态度在钟彦那里同时共存,虽然他们看起来互斥,但在钟彦那里一点都不冲突。相应的结果就是,他得捏着鼻子把霍成昭带在身边,偶尔才能体会一下学生乖巧体贴又机灵到底是什么感受。

又比如说,“想去旧城”和“不想出门”,导致的结果就是钟彦现在心情不太好。

好在霍成昭这次一路上没来讨嫌,规规矩矩当搬运工,没事就用终端看书,或者撑着头一语不发。钟彦难得耳边清净。

列车上,城市新闻正在播报:即将开启第一轮公投,由全体公民来为重建后的九个新区选择名字。

“我们自治区的历史,你了解多少?”

比起生命科学,霍成昭明显对历史文化领域更感兴趣,尤其偏爱近五十年的历史。一个月前钟彦就发现他学生对自己导师的研究方向兴致缺缺,天资也很一般,每次给他什么前沿的研究资料,他都啃得很艰难。

钟彦对此没什么不满的,天赋这种事,谁说得准呢,如果霍成昭更擅长或者更偏爱另外的领域,给他换个方向也不是难事。

顺着新闻想到这里,钟彦随口问起来。

霍成昭本来撑着头看窗外,闻言转过脑袋,没明白钟彦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些,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嗯……这就说来话长了。”

“不急,你慢慢说。”

“灾变最严重的时期,经济基础遭到严重破坏,上层建筑必然重建,上一代人类政权逐渐无法适应当时的时代需求。人口大规模迁移,逐渐形成新的聚集群落。通常来说,迁移的人群会优先选择自然生态安全的地方,其次是资源遗留丰富的地方,主要是这两个。在新的……”

“打断一下。”

“嗯?”

“你觉得还有什么其他的影响因素吗?”

“首先是历史文化传统。相同文化背景往往会带来心理上的安慰,心理慰藉对当时的人影响很大。如果前两项因素处于相同水平,那么人们会倾向于选择有相同文化背景的地方。”

看来霍成昭的中级教育水平认定不是误判,还挺有“控制变量”的意识。钟彦笑起来,霍成昭不明所以,他摆摆手示意霍成昭继续。

“其次,也可能有一些比较见不得人的影响因素,但总的来说影响能力有限,宏观语境下可以忽略不计。十九年灾变之后,新的人口分布格局大体形成,在战乱期间还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也变化有限,我们所在的区域自灾变结束后就已经基本成型了。基于当时的战况,我们和另外两个区域决定建立同盟,统一战线。因为我们最厉害,所以我们的话语权最强。大环境稳定以后,就形成了现在的联邦政府,三个区高度自治,目前都在稳定重建中。”

霍成昭话音落下,一摊手,宣布他的演讲到此结束。

“说说跟你有关系的部分吧。”

霍成昭跟哪部分有关呢。

旧城是灾变时期环境破坏最严重的地方,还被变异生物屠杀过,一度是个无人区。灾变结束后,重建难度也极大,长久都是废墟状态。久而久之,成了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运气好,被某方势力吞并;运气不好,就是个三不管底带,可能有地头蛇各自为政。霍成昭所在的那片区域,始终没有哪一方势力能将其吞并,乱得从一而终。好在人类的生命力远比他们想象得更顽强,旧城也有旧城的活法,灾变都结束二十多年了,人类总能想办法活下去,也总有一部分人能活得别人更像个人。

直到几年前,联邦正式宣布开始旧城改造,以三个自治区的主城为圆心,分别向外辐射。

“我和我养父以前居无定所,他……什么杂活都敢接,只要有人找他,付得出佣金,他没有做不到的。”霍成昭把头转向窗外,不去看钟彦,“也结了些仇家,每天都在赌他和他仇家谁先死。不得不四处跑,只在……

“现在的八区,比八区更东边一点。我们以前在那里有过一个小房子,很久之前就不在那里生活了,老板以前不太喜欢我总往回跑,这两年老了,自己倒是跑回去了。然后,我们就归顺自治区了。当时只有六个区,现在有九个了,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

官方命名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一会儿“三个自治区”,一会儿“九个新区”,中间再夹一个“旧城区”和“联邦”,一段话能活活把人说晕。

“等等,”霍成昭刚刚一段话又从耳朵转回自己脑子里,发现这操作有点耳熟,好像类似的案例在旧人类社会里也发生过,随即表情变得有些惊恐:“我们不会是要趁机搞扩张吧?!”

“别添堵了。”钟彦语塞,又无奈又好笑,“我们是去辟谣的,不是要顺路造一个新的。”

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再造一个新问题,用魔法打败魔法。

也不是没有人这么做过,饮鸩止渴,想也不用想就能猜到结局,上一个问题确实解决了,然后把一船人都拖上一条不归路。

余下的一路上,师生二人各自心不在焉。

可能是因为又要回到旧城,霍成昭整个人显得沉郁不少,动作和状态一并收敛。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某个低头的瞬间,他侧脸上有阴影投下,看起来几乎是阴沉的。

默契沉默了一路,傍晚,二人来到边境。

边境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它既不荒凉破败、也不血流成河,更像古时候的大城市“郊区”。古代的大城市寸土寸金,市中心固然繁华,却少有人能承担得起大型场所的地租。像游乐场、品牌直销购物中心,诸多庞然大物都喜欢坐落在郊区,不比市中心发展得差。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现在没有建游乐场的条件,但市集在边境发展得极好,已经形成了中型商圈,几乎有点“灯红酒绿”的意思。

准备迁入第十区的流民、想趁重建开发分一杯羹的生意人、浑水摸鱼蹭福利的懒汉混混、还有伺机而动的旧城势力……大量人口聚集在此,各路心眼子多得数不清,一个微小的举动或许都会引发蝴蝶效应,自成生态,成了个多方混杂的灰色地带。

过去,这里是霍成昭的“游乐场”。

第十区开发工作组在这里派驻了卫兵和一线管理人员,想改造这里,十分考验一线人员的水平。不能过多干涉这里的规矩,要在这里立足,就要让至少一方势力觉得“有利可图”,不然立刻就会被联合清出局。

霍成昭自觉落后钟彦两步,跟在他身后,无意踩碎几片落叶,等着下一步安排。

方舟不可能就这么把钟彦一个人派出来,即便身边有个旧城土著随行,也离“安全”相去甚远。如果钟彦在旧城出了什么问题,方舟承担得起失去他的损失吗?

退一步想,按钟彦所说,他的团队在攻克基因病的课题上真的毫无建树。即便方舟觉得抛弃他也无所谓,那方舟的顶头上司呢?

年主席也觉得无所谓吗?

霍成昭觉得可能性不大。

再加上钟彦本人又这么气定神闲——霍成昭不信他不知道旧城的危险,他显然有恃无恐。

在真正踏进旧城之前,钟彦一定还有别的安排。

或者说,方舟还有别的安排。

钟彦没有回头,径直往某个方向走去,突兀开口:“该出现的时候,他们会出现的。”

“什么?”霍成昭装傻,故技重施开始捧哏。

这下钟彦回头了,对于霍成昭装傻充愣的行为,毫不掩饰地表示:想问什么就问,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不能回答的,套话也没用。

“咳,那,我们现在去哪?”

在方舟里的时候,钟彦的想法都藏得格外深,但凡能拿校规当挡箭牌,他绝不多发表一句自己的看法,想知道他在想什么,都得靠猜、靠思考、靠日复一日摸索规律。

一朝重获自由,一天之内,光“嫌弃”这一种情绪,霍成昭就遭了三五回。

小心思被钟彦直白戳破,霍成昭难得有些不自在。

钟彦看他“不自在”,觉得新鲜,此人在校期间活成了个笑料,最多也只是蔫儿了几天,把各路嘲笑照单全收,那时可坦荡得很,一点儿也没见他不自在过。

“先住下。”

钟彦在一座建筑前停下脚步,是间旅店。

建筑体量不大,位置也不太好,交通不便,附近只有些小酒馆和简陋饭店,流浪汉倒没看见。从外面看过去,外墙和招牌都是是深棕色,白日里看着不起眼,夜里也不会发光,更是要融化在黑暗中,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穷酸气。

这家旅店的生意不好做啊,霍成昭一眼扫过街头巷尾,觉得旅店看着不起眼,实际上有点格格不入。

“欢迎光临。”

走进大堂,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服务生,她见了钟彦,问都不问,直接拿起手持设备,准备把房屋权限打进钟彦的个人终端里。

霍成昭从钟彦背后错身而出,出现在服务生的视野里。服务生显然错愕了一瞬,拿不定主意似的看向钟彦。

“这是我学生,霍成昭。”

霍成昭见缝插针地朝服务生招手:“晚上好。”

“您好。”服务生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霍成昭身上,打个招呼就又去跟钟彦说话,试探着问:“您……终于又收学生了?”

“是啊。每年入学的学生越来越少,有资质还适龄的更少,今年终于有一个。”

怎么她问什么钟彦就答什么,这两个人很熟的样子。霍成昭按着性子保持沉默,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

“您的项目难度和保密级别都那么高,哪里是一般人进得去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服务生转向霍成昭,伸手向他讨要终端。

霍成昭:“我不跟着钟……老师吗?”

两人一并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觉得他可能是学历史学傻了。

人口骤减之后,地广人稀,哪还用得着像古时候一样两人挤一间?方舟连学生公寓都是一人的标准配置。

“那给二位安排在相邻的房间吧,方便一点。”

钟彦无甚所谓,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发现他们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钟彦的在尾间,霍成昭住倒数第二间。

窗户开着,过堂风一吹,把人冻得从头冰到脚。

很适合发生一些恐怖故事。

不过钟彦显然不信鬼神,面色如常地住进去了。

霍成昭抗冻,但是风太大,吹得他动作有些不灵便。进门把行李抵在门口,鞋子贴着墙面排好,还没来得及缓过冷风浸透的肢体,就被一声怒骂惊得动作一顿。

这破房间隔音这么糟糕吗?

隔壁的酒鬼吃饱喝足,开始对当下时事大肆评头论足。

“老哥,你可别被他们骗了!我看那女人就是个表演家,摄像机对着,漂亮话谁不会说,现在吹得再好有什么用?等你真去了第十区,保不齐是什么样呢!”

“可我听六区的朋友说,他们日子过得挺好的,六区还有好多孩子去了方舟呢……我儿子要是也……”

“那种好地方轮得到我们?还不是跟以前一样,有人做主子,我们做牛马。那种日子哪有咱们喝酒吃肉痛快?”

唯唯诺诺的老父亲不吱声,留下一个声音大放厥词。

“我就觉得那个什么方舟,就是那女人拿来作秀的。你说我说的有道理不?”

“什么收养烈士遗孤,说的好听,老哥你想想啊,这世道,死了爹妈的孩子多了去了!凭什么他们好吃好喝过好日子?”

“浪费那么多粮食,早点儿死就是最大的贡献!这帮孤儿!”

……

再往后,就是些污言秽语了。

霍成昭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他平日里聒噪,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是习惯沉默的,不会自己跟自己说话。隔着一面墙,“咒骂他赶紧死”的话穿墙而过,统治了他栖身的空间,狠狠砸在他身上。

他身居其中,如果有旁人在,他或许还能想出些话术来圆场,或者干脆再制造一个笑料,反正他也不是很在乎。然而此刻,他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出些反应”的必要。

爱乱飞的思维习惯仿佛成了他此时唯一的宣泄出口,他顺着之前的思路,借势想明白了这间旅店立足的原因。

街头巷尾那些“消失的流浪汉”全都挤进了这里。

虽然隔音不好、条件一般,但胜在用具齐全——以及便宜,总的来说是个能落脚的地方。相应的,只要价格低于流浪汉的心理预期,再打出些“长住折扣”、“多人优惠”,大把的流浪汉愿意花点小钱组团来这住。

这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赚不到什么钱,但能保证稳定存续。

谁要是想把这间旅店挤走,闲散混混们第一个不答应。

“行了我回去了老哥。明儿来我屋里喝酒啊!我叫几个弟兄,都来啊!都来!”

房门一开一闭,此人哼着歌儿走了,估计脚底下还拌蒜。霍成昭听见这动静,想起关老板每次喝多之后的德行,终于觉得暖和了一点儿。

隔壁屋内,老父亲借酒浇愁,发出一声重重地叹息。

【好友】钟彦:我们有自己的要做的事,不要想太多。

【好友】钟彦:早点睡,他们今晚就会到位,明早和我们一起出发。

终端亮起,霍成昭看着钟彦发来的信息,从床上腾地坐起来,光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拉开门,走到钟彦的房间门前,又顿住。

钟彦也听到那些话了吗?

他听到了多少?

他……

走廊尽头,窗户大开着。霍成昭脑子一热冲出来,让夜风一吹又冷静下来。他转了个身,面朝着窗户外面。

入夜之后,周围的店家亮起招牌,各色灯光星星点点,把整条街巷点亮。

有店家把电视、音响开到最大,试图用声量为自己揽客。

电视在众多频道里滚了一圈,没什么好看的,回到原点,停在了新闻频道上。店主人嫌新闻频道无聊,在机器上猛拍一下,转身去喊人来放盗版影片。

短暂的间隙里,食客们只好拿新闻下酒,而后,三五围成一圈,踩着酒桌发表起自己的“高见”。

霍成昭拍上窗户,把喧嚣隔绝在外。

天地良心,他本人也经常是喧嚣源头,终于轮到他嫌别人烦一次。

视线落在钟彦的房门把手上,霍成昭犹豫片刻,还是没去敲门,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自己】蜉蝣:明天见。

希望明天早些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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