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对于基因病的研究,至今仍在继续。」
「通过对幼儿进行血液检测,可以完成基因病的筛查。但这种筛查方式由于诱发了多起针对患儿的恶性虐杀事件,被强行叫停。」
边境旅店只是暂时落脚,次日,钟彦换上了服务生给他准备的衣服,戴上手套和深色口罩,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个旧城区里混的不错的“人上人”。
旧城是别人的地盘,方舟要是以官方名义进入,搞不好会被人在巷子里截杀。可是以钟老师的学术气质,让他去扮个地痞流氓,实在是强人所难。
破旅店作为第十区工作组的“钉子”,接到上面的命令,早就提前给钟彦备好了合适的身份——黑医周先生。掌握别人生死的人,总是容易活得比别人更体面一点。
霍成昭也领了个新身份——被周医生救过命,之后一直跟着周先生的废物助手。不用给他准备服装道具,本色出演,反正他往那儿一戳,就是土生土长的旧城人。
到了边境尽头,又是一道哨岗。
准确的说,是一片军事基地,越过这里,就是真正的旧城了。哨岗里,有一个扮作掮客的中年士兵等在那里,身边是一辆脏兮兮的越野车,乘着这辆车,三人一路前往旧城。
黑医周先生,没什么作为医生的道德底线,只要价格开得让他满意,杀人救人的活儿他都接,无所谓杀的是谁、救的是谁,自认是个有格调的上等人,为人傲慢,说话做事拿腔拿调。平日里爱好不多,就爱做点儿人体实验,是个不折不扣的斯文变态。之所以能站稳脚跟,是因为做生意很讲契约精神,该活的活、该死的死,哪怕拿活人做实验,也会提前跟人谈好条件,讲究个“两情相悦”。
前段时间,周先生听说了这附近的谣言,觉得很感兴趣,于是大老远赶来,辗转找到掮客李老板,托李老板帮忙找这三具尸体。
至于周医生的助手,名叫成钊,说是要给周先生打下手,其实是个文盲,就能干点苦力活。帮先生拿行李、给先生当保镖。
“我们有兄弟先进去了,前几天想办法带了前两个死者的血液样本出来。”车上,李老板还没入戏,正在跟钟彦讲之前的调查结果,“测出来……他们确实都是基因病患者,也确实死于基因病发。”
“现在还没有基因病的有效治疗手段,死于基因病不稀奇。觉得哪里不对劲?真会传染?”
“检测的专家说,不会传染。有问题的是第三个,今天刚拿到,他的血液里包含浓度异常的信息素成分。教授,我粗人一个,这也都是保密内容,我实在不懂这些,您自己看看吧。”
钟彦接过检测报告,霍成昭的脑袋从后排凑过来,钟彦把报告移了移位置。
“给你的资料,你现在学到哪一部分了?”
“呃……”
没指望他学会很高深的知识,钟彦挑着历史相关的内容问:“当代生命科学奠基人是谁?”
霍成昭继续语塞,钟彦看他这反应,估计他连序言都没看完。
然而霍成昭还真看过,印象里,奠基人的名字太过平凡,叫什么“鑫”还是“轩”,他没记住。
生命科学的高级教育之门,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向霍成昭打开。
钟彦不明白他凑过来看个什么劲,又看不懂。
也许是嫌弃的眼神太过不加遮掩,霍成昭又挣扎了一下,说:“信息素是新型基因特有的血液组成部分,只会出现在ALPHA和OMEGA两种基因中。”
“继续。”
“从来没有过新型基因与基因病同时出现的案例。”
基因型之所以如今被视作个人**,就是因为过往有太多因为基因型而产生的社会问题。灾变早期,有人视其为洪水猛兽,把这类人群当作异形生物对待。多年后,事情发生反转,新型基因与基因病无法共存,一部分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就此生出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认为基因病患者应该服从“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早日暴毙。最严重的时候,双方甚至发生过流血事件。
可无论哪一方,都是那场泄露事故的受害者。
没理由让受害者之间再继续斗争,久而久之,就有了现在的政治正确。
钟彦赞赏地看了霍成昭一眼,这小子关键时刻倒是不掉链子。
被这一眼鼓舞,霍成昭伸手,指向报告里信息素那一项数据;“这里本来不应该出现这一项数据。”
“还看出别的了吗?”
“数值异常。反正我的信息素浓度没有这么低,他这看起来像是……”
还没来得及分泌出正常浓度的信息素,人就已经死了。
钟彦听出霍成昭的言外之意,惊于他的敏锐程度,从这一点敏锐里,隐约窥见了他在旧城里的生存法门。更复杂的内容霍成昭看不懂,但钟彦看完之后,心里的猜测和霍成昭不谋而合。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没有过往案例就代表被证伪了吗?”
“所以我们才要亲自去见一见这位死者,以及说不定很快就会出现的第四位。”
前两位死者已经见不到了,他们被朋友接走、火化,已经入土为安。
第三位的情况则尴尬一点,他是个字面意思上的“孤家寡人”。朋友、家人、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一概不见踪影。
自保已经竭尽全力,活得相当不体面。
一座老旧公寓楼——旧人类时代的遗产,一个小型组织盘踞在此,占领这座公寓楼以后,干起了“收租”的活,以前收的是物资,近些年也开始收钱。
破公寓楼大门紧锁,老李上去敲门,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两只眼睛。见老李膀大腰圆,一拳能把人头锤飞,不敢再开门,只拿两只眼睛盯着他。
对方不开口,等着他们说明来意。
老李顺口编瞎话,“您这儿,还有能给我们落脚的地方吗?”
两只眼睛让他们在门口等着,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一个房东一样的人来开门,一照面儿,直勾勾上下打量他们一通,觉得有生意上门,才换上待客该有的表情。
“您二位进来说。”
老李和周先生被他请进门,房东招呼他们坐下,搓着手问:“二位看着面生?是刚到咱们这?”
老李觑着周先生的眼色,没作声,周先生把房东的寒暄当放屁,没有一点儿要聊天的意思,只是重复问了一遍:“你这里还有能落脚的地方吗?”
房东立刻看明白了二人间谁才是主子,连忙把身体正对周先生,故作愁容:“有是有……只是咱们这儿吧,前两天出了点儿事,这附近可不太平。我们这小楼又不像他们大帮派见谁打谁是吧,最近雇安保,手头也不太宽裕。”
这破公寓楼唯一的安保方式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门口荆棘丛生,被当成免费劳动力。
周先生大半张脸都掩在口罩下面,表情看不分明,但显然十分看不上这房东的做派,眉头一皱,当即就要走。
房东哪想放过这宰客的机会,连忙站起来挽留。周先生他不敢惹,便去抓老李的袖子,嘴里忙不迭地说:“唉唉,价钱好商量,您看您要住多久,我给您打折!”
“住多久?”老李停下脚步,神秘兮兮地说:“那要看我们多久能办完事。”
“这……”房东反应过来,赔笑道:“一个死人而已。我看您也不像是那些凑热闹的流氓,您就安心住下,愿意跟死人住就跟死人住,算送您的!咱就只算房费,行不行?”
周先生见他懂事,终于肯屈尊降贵,态度不明地嗤笑一声。
“来来来我帮您拎行李。”房东引着他们上电梯,手拦电梯门等他们进来,轿厢缓缓封闭,他试探着问:“您贵姓啊?”
“啧!”老李十分不满地一咂舌,“不该问的别问!”
“是是。”房东阳奉阴违,心想这俩人派头还挺大,都到他的底盘上了,当然是要听他的规矩,正盘算着怎么报复回去。
电梯上到四层,轿厢里,黑漆漆的浓烟开始顺着缝隙渗进来,老李鼻子一动,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哪里失火了。老李和周先生互换一个眼神,一致认为是有人从中搞鬼,当即就要发作,单手把麻秆一样的房东揪着领子拎起来,恶狠狠掼到地上,一拳捶在房东颈侧。
轿厢猛地一震,居然停下了。
房东吓得哆嗦,他是想算计二人,可也不至于这么不长眼,自己还和人关在一起呢,当着人的面报复?他脑子有病吗?
电梯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周先生打开了,门一开,老李立马冲了出去,直奔613。
走廊里浓雾弥漫,老李挡着口鼻往前冲去,两脚踹开房门,黑烟和火苗一并扑了上来。
有人先他们一步,在第三个死者的房间里纵火!
火场里,老李看到两个在阳台缠斗的人影,其中一个见行踪败露,毫不犹豫地爬上六楼阳台,狠狠往纠缠的人身上踹去,趁着人调整脚步的工夫,果断跳下去脱身。另一个人见状,并不一味地追,当即打消抓人的念头,转身冲进火场里,争分夺秒地和老李一并抢救死者的尸体。
从六楼逃跑的人在三楼落地,一个侧滚卸去坠落的冲击力,迅速环顾左右,入眼一片荒芜,只有几座废墟,他见四下无人,决定故技重施,从三楼空降一楼。
刚落地,心里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余光瞥见身后一点银白反光,心里一惊,趁着卸力,就地往远处一翻。
“宕——”一声巨响,纵火人耳膜一疼,金属棒球棍在原地砸出个深坑。
如果不是他反应快,现在被砸烂的就是他的脑袋。
截杀他的人脸上挂着“我就知道”的表情,也没指望一棍子就能敲死他。一击不中,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身体笔直向前冲,又一次拎起棒球棍,兜头砸下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他顷刻之间拉近,纵火人反应不及,只能先避开球棍。可那球棍却半路改了道,微微一斜,奔着他脊梁骨而去。
这是打算活捉!
那人甚至有余力朝他露出个嘲讽的笑。纵火人被这一笑激起了恼意,狼狈侧身躲过,从身上摸出个暗器一样的东西,趁其不备,也学着那人的样子兜头挥了下来。
没想到那人居然不退不躲,抬起左手手臂护在额前,生受了这一下。同时,右手动作不停,棒球棍破空而至,前两下都抡空,第三下明显发了狠,速度力度都比先前更重!金属与**凡胎相接,立刻响起骨骼断裂的声音。
这下,纵火人再不敢恋战,扬出一把粉尘,慌忙逃走。背后的人唯恐他扔出了什么毒药,不敢莽撞,撤出这片区域,拄着棒球棍站在远处,目送那个身影一瘸一拐地逃亡。
远处,又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现身,不远不近缀上了逃亡的纵火人。
确定纵火人插翅难飞,截杀者终于抬起自己的左臂,翻起衣袖。小臂位置的衣袖上,有一小片血迹残留。看不到伤口,血迹旁,只有一个小小的针孔。
放下衣袖,拎着棒球棍当凶器,此人大摇大摆从公寓楼正门上楼,直奔613号房。
“昭哥。”
“嗯。”霍成昭一点头,走向钟彦,挥手试图驱散室内残留的浓雾,问道:“怎么样?”
钟彦拉下口罩,面对一片焦黑,摇摇头:“用了特殊燃料,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意料之中的结局,众人虽失望,氛围却也没有太凝重。
“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钟彦突兀发问。
“啊?”霍成昭看了看手中的棒球棍,拎起来颠了颠,觉得钟老师大概没拿这玩意打过人,他左臂莫名隐隐作痛,“我要是不空手回来,现在手里拎着的就该是一具尸体了。没事的先生,我的人已经追上去了,保证带着可靠信息回来。”
一旁的小兄弟——刚才在阳台和纵火人缠斗的那位,意识到他昭哥似乎很在意这位“先生”,被先生问责了不仅没脾气,后半句居然跟撒娇似的解释起来,把责任大包大揽到自己这边。
霍成昭确实心情不错,因为他刚从钟彦那句质问里,得出一个结论:钟彦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霍成昭在旧城里应该很有本事,可以办成事。
他又解开了一道拐弯抹角的文字游戏,师长的认可总是有魔力,轻易就能让人飘飘然,险些让他认不清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你的‘兄弟们’……”
钟彦欲言又止,他觉得霍成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个人才,放他出去才多久,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混成了别人的“钊哥”,心很大地把事都交给小弟们。
“放心吧先生,他们都有把柄在我手里,对吧巧克力?”霍成昭把棒球棍扔给他小弟。
小弟以前没名字,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有次眼馋霍成昭的巧克力,霍成昭看出来了,先把人馋哭、又把人逗笑,自那以后,这人就叫巧克力了。好几次受过关铭轩和霍成昭的恩惠,往来不算特别多,心里一直把他当自己大哥,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明所以,笑着附和,向钟彦打包票:“昭哥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一旁沉默已久的老李突然抓着霍成昭的左臂,把人抓到自己这边来。霍成昭手臂上针孔还在流血,被老李一抓,疼得一咬牙。他不怕疼,但痛觉神经敏感,不由得心里咒骂起那个暗算他的歹徒。
“我迟早有一天抽干那孙子的血!”
“霍同学,我不是怀疑你的这些朋友们啊,但……”
“哥,您有话直说,先放开我。”
“你方不方便把你朋友们的信息发我一份?我们这边也安排了人,万一和你的朋友们碰上,起了冲突误伤谁就不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即便老李只是就事论事,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没有要怀疑谁的意思,旁边听的人却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钟彦分出一点注意力给霍成昭,等着他的反应。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正要说呢。他们都是这附近混大的,熟门熟路得很,不过……都是十六七岁的未成年,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肯定还得咱们这边多照料。”
霍成昭眉头一挑,早就猜到老李要这么说,毕竟如果是他,也会不放心队伍里有不清楚底细的人。话里话外间,先把自己和方舟捆绑在一起,然后反手一个蒙太奇式欺诈,把他“缠斗截杀跟踪一条龙服务”的小弟们塑造成柔弱的无行为能力人。
老李是个实心眼,听了这话,军人的责任心油然而生,直接答应下来,暗自发誓一定要早日重建旧城,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至于旁边偷听的钟彦老师……钟彦老师面冷心软,霍成昭早就摸清楚了。
蓝光倏地一闪,几份草率的个人档案传到老李的个人终端里,老李很快同步给他的战友们。
同时,某个秘密组织集会里,一群年轻人围着一份检测报告,群情激愤。
“就这么不愿意给我们活路吗!”
“果然是个ALPHA,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自诩高人一等,都这么久了,还不够吗?还打算做什么?”
“我只是想活啊……他们不能不让我活!”
枯黄灯光下,有人绝望地呜咽起来。
建筑外,几个瘦小身影隐在黑暗里,将他此刻的位置和所见所闻全部汇报给一个叫“昭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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