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灾变结束后,人类世界进入了一段稳定重建期。」
「好景不长,几年后,一场以资源掠夺为目的的混战开始了。」
旧历北方小年夜,一场特别加演的《精卫》像一记重拳,狠狠砸醒了萎靡不振的方舟。
坚定了自己为什么死,就越会清醒热烈地活。
方舟活出了另一种“娱乐至死”的姿态,死寂多日,终于重新热闹起来,在有限的生命里,方舟要尽兴、精彩。
可惜大冬天,外面天寒地冻,也没有太多可供他们造作的场所。
有的人把桌游排位赛搬到了室内,一场接一场,打得热火朝天;有的人就地取材,留一片雪地未清,组织起“低配版雪地军演”,俗称打雪仗;总之,年轻人们终于想起来,快过年了。
新年将至,方舟研究院放假。
霍成昭又拎起他那个银白色行李箱,准备回第六区过年。
——说句题外话,前九区早在几十天前就完成了命名工作,结果大家叫数字叫习惯了,像模像样地有新名字之后,居民反而觉得拗口,一时改不过来,还在沿用数字叫法,改名之路任重而道远。
因为没有参加命名公投,霍成昭连第六区现在叫什么都不知道。
临行前,霍成昭和钟彦又在喷泉前约见。
不知道该说他人缘不好还是人缘太好,雪地军演期间子弹不长眼,纷纷调转炮口,朝霍成昭袭来。军校生的袭击可不好招架,他这一路走得心惊胆战,几乎要拿出在旧城里掺和帮派吞并时的状态,好不容易穿过枪林弹雨,带着满身雪来到钟彦面前。
还好霍成昭有先见之明,穿了身防水的外衣,不然已经浑身湿漉漉的了。
为防再有人偷袭,霍成昭想就近把钟彦拉进咖啡厅里,有话坐下说。钟彦却摆摆手,说他不坐了,之后还有事情要办。
霍成昭不强拉他,应声把人带到一个视野死角里。
“这是邓明澄的东西,你收好。我等下还要去趟档案室,查到地址之后发给你。”
钟彦公事公办地把东西交给霍成昭,霍成昭就地打开行李箱,他的箱子里几乎是空的,再装一个人的行李不成问题,邓明澄的遗物被妥帖收起,霍成昭站起身,等着钟彦跟他道别。
“路上注意安全。”钟彦做不来道别的活计,业务十分不熟练,“嗯……照顾好自己,有空去看看你养父跟兄弟们。旧城最好还是别去了。”
霍成昭一一应下,好整以暇等着钟彦的下文。钟彦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这不能怪他,究其原因,可能得追溯到钟教授身上,她就不爱好好说话。
“唉呀。”霍成昭无奈地叹一口气,十分理解钟彦的困窘,毕竟他身边也没什么说话好听的人,谁还不是个孤儿呢?他靠近钟彦,低声说:“要说新年快乐啊,钟老师。”
霍成昭冷不防抱住钟彦,把先前礼堂里的拥抱还给了他。
“新年快乐!钟彦。”
说完这句话,十分潇洒地转身离去,带着他和邓明澄两个人的份,踏上回家的路。
留钟彦一个人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钟老师虚度二十六年,马上第二十七年,这居然是他第一次被人拥抱。
霍成昭上午出发,一路步履不停。
先是提前下车去了趟二区,看望霍成昱他们。
之后又到五区,当了一回报丧人。邓明澄的阿姨早就料到了这一天,难过归难过,没表现出意外来。对于门口报丧的乌鸦,不仅没有迁怒,还好声好气地谢谢他带明澄回来,请他在家稍坐。霍成昭被这声“谢谢”搞得坐立难安,婉拒后仓皇离开。
逃进第六区,霍成昭才算是真正回了家。先去了趟晨阳兄妹那里,跟董向晨对骂一场之后,心情好多了。
临近傍晚,踩着夕阳,推开了自己家门。
关老板早知道他今晚回来,提前备好了一桌子菜,可惜食材和厨艺都比较有限,做不出什么山珍海味,色、香、味总得割舍掉一个。反正关老板现在也闲,就多做了几道撑场面。“家”的概念缀在味道上,一路从厨房飘满客厅。
把行李箱一脚踢到门边,霍成昭闻着味直奔饭桌,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哪个能入口、哪个中看不中用。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故态重萌,摇头皱眉,十分讨打地发出惋惜的“啧啧”声。
果不其然,被一擀面杖打出去了。
小半年过去,家里基本没变化,一切都和霍成昭走的时候一样。
他出发之前留下的照片被装进相框里,和关老板的众多收藏一起放在柜子上。霍成昭对这个待遇不太满意,手动把自己的照片放到最前面。
他二楼卧房里,防尘罩被人取走,家具摸上去却一尘不染。不知道关老板什么时候打扫的,可能是昨天刚清洁过,也可能是四个月里,每天都有人清扫。
霍成昭摸着新换的床单,心里一片安宁。
爆炸案过去两个月,“填海行动”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旧城稳定重建,前线虽然冲突不断,但战线越推越远,收回来的区域越来越多。边境,聚满了期盼新生的人。
每个人都有崭新的“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霍成昭向往的平静生活,他觉得不会太远。
“下来吃饭!”
霍成昭单方面把这句话判定为“为打他一擀面杖而道歉”的性质。
溜溜达达下楼,霍成昭发现氛围有些不对劲。
他跟关老板,平日里一个比一个话多,一个比一个蹦得高。霍成昭好不容易放假回家,关老板不说热情洋溢,也该是笑容满面的。就算霍成昭在外面惹了事,那也是抄起家伙就揍。他们家不流行冷战术,都是热兵器。
哪怕关老板现在老了,今天也未免有点太过安静。
霍成昭觉得有些不妙,把这半年间他背着关老板做过的所有小动作都复习了一遍,发现今天是场鸿门宴。
以前做生意时应酬多了,关老板定了一条家规:吃饭的时候不谈正事。
他觉得“商务宴请”是一种旧时代余毒,做生意就做生意、吃饭就吃饭,最多口渴了喝杯茶,做什么非要在吃饭的时候谈事情?
该往脑子里流的血液全跑到胃里去了,那生意能谈好吗?
骤然被判了“死缓”,霍成昭也只能直面。
长痛不如短痛,饿死鬼投胎一般,捡着桌上能吃的菜吃,又风卷残云地干掉二十多个饺子,打个饱嗝,乖学生似的两手交叠放在桌子上,等着关老板的正题。
能吃的都进了霍成昭的胃里,关老板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跟他吹胡子瞪眼起来:“嘿!你小子!”
“嘿嘿。可以开始说正事了。”
“饿着肚子说什么说!”
“您老别蒙我,我回来之前你吃过饭了,这一桌子分明就是给我做的,还不承认……厨房还有饺子,不够我再煮。”
“行了行了坐下吧煮什么煮。”
霍成昭从善如流,坐回关老板旁边,等着他开口。
“我以前跟你说过,你可能不记得了。既然方舟叫你去,那你就去,进了方舟,不要再跟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联系。”
“我的确跟旧城的关系割袍断义了,周先生不就是我弄死的吗。”
“还有脸说!别跟我东拉西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霍成昭知道,关老板一向不喜欢董向晨和霍成昱他们。
这是霍成昭自己观察出来的,关老板心疼孩子,明明在旧城的时候经常施舍他们,可霍成昭隐约感觉到,他就是不希望自己跟他们走得太近。
一点不忿涌了上来,霍成昭不急着辩解,站起身,给关老板泡了杯茶,耐着性子开口道:“他们如果是不三不四的人,那我们算什么?”
“你……”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想让我今后在六区‘干干净净’地生活,不希望我跟旧城牵扯太深。但是旧城里有多身不由己,您比我们这群晚辈都清楚。很多事情您不想,他们也不想。现在各自有了好去处,以后我们都好好生活,好不好?”
关老板沉默,霍成昭知道他有自己的顾虑,轻手轻脚收了碗盘,坐回来,拿食指指背探了探茶杯的温度,往关老板那边推过去。
“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十岁,其实已经是大孩子了。很多时候都不用我跟你说什么,你父母早就管教过你了,你自己也会主动去学。”
关老板又开始念旧了,十几年前的事,霍成昭记不全,只记得一些糗事笑料,实在难忘,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嗯”了一声。
“那时候你根本养不熟,看谁都觉得人家想害你,跟个狗崽子似的,见人就咬。我都不敢直接管你叫儿子,怕你发疯咬人,那会儿狂犬病也不好治。”
“你让我叫你老板,居然是这么个原因?”
“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孩儿心里藏着事,不让人碰。一直以来,我没问过你,你自己也不提,但我看得出来你很在意这件事,一直到现在都很在意,不然不会惹出那么大的事端。”
屋里温度很高,丝毫不像是冬天。
霍成昭手脚发凉,意识到有些事瞒不过关老板,一盆冰水浇得他在关老板面前抬不起头,他笑不出来,心想:鸿门宴来了。
“你是旧城的孩子王,你要发号施令,那些孩子绝对问都不问就跟着你跑。寻常小事你也不使唤他们,这次带着一群孩子炸工厂,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工厂真不是我炸的。”这屎盆子他不接。
“那你干了什么?你和董向晨,还有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谋划这么久到底想做什么?”
霍成昭十指紧攥,低着头。
他不想对关老板说谎,也不想让关老板失望,可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和他无关,那是霍成昭自己的路,同路人一道走,关老板没必要掺和其中。他语意模糊地吐露了一点真相:
“我……我就是想要个真相,让死人死个明白、活人活个明白。”
霍成昭的父亲是个军人,早在变异生物袭击人类的时候就是了。
一开始,他只是个内陆地区的普通军人,离辐射区很远。后来辐射区扩散,胎儿和幼儿糟了无妄之灾,成年人的基因修复机制比幼儿完备,突变的概率不是完全没有,但小很多。也许真的是命运格外眷顾,一直到他所在的军区无害化结束,他都是个普通人。
辐射症没有找上他。
于是,踩着灾变结束的尾巴,霍成昭出生了。
命运对霍中校的眷顾也就到此为止。
霍成昭在内陆出生的时候,霍中校正在沿海地区执行护送任务。那一次护送任务之后,他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到安全的内地,与妻儿团聚。然而厄运闻讯而来,把霍中校送进了名为“辐射症”的噩梦里。
基因病遗传,除此之外不会传播、传染。
霍成昭已经安全健康地诞生,辐射区日益无害化,霍中校自觉此生无憾,不执着于无疾而终,调回内地,成了研究院武装保卫部的一员。
几年之后,战乱波及内陆,他的爱人死于一场侵略。
最困难的时候,他险些在研究院的保卫战中殉国。
那场战役之后,他彻底从一线退了下来,带着幼子,也算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霍成昭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大英雄。
父亲听了他的话,摇摇头,告诉霍成昭,他没那么大的理想抱负,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地生活,他是个贪生怕死的士兵。
那是霍成昭记忆里最幸福的生活,他们不做什么很危险的事,只是在院子里种些菜、种些花,每天跟母亲说些话,学着认母亲的名字,被父亲纵容着在自家院里野营。
一日三餐,平静安逸,日复一日。
年幼的霍成昭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九岁那年,父亲重新变成了霍中校。
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来敲他们家门,父亲开门,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来了?又出什么事了吗?”
霍成昭很少听到父亲用惊讶的语气说话,他总是游刃有余。
门外的三五个人表情凝重,霍中校意识到什么,回头把霍成昭哄进房间里,对他说,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让他先回房间里待一会儿。
霍成昭觉得奇怪,父亲退下来以后,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回避,也没有再露出过那样严肃担忧的神情。他乖乖回到房间里,关上房门,静坐了一会儿,被没来由的恐惧包围,他没忍住,悄悄把房门拉开一条缝。
他们没在客厅里坐,而是依旧站在门口,三个人的站位非常微妙,好像要把父亲包围在其中。
几人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进霍成昭耳中。
“中校,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太残酷了,但是事关……更大的动乱。基因病无法根治,新型基因的下场我们也始料未及,我们尽……”
“我没有指责的意思,当初……愿意救我,我非常感激,请她不必自责。”
“我会替您转告。”
“你们稍等,我儿子……我把他安顿好。”
“您不必担心,方舟会……,他会好好长大成人。这间屋子我们也……,等他成年后归还。”
“方舟福利院?他哪里……”
“您放心吧。”
……
“您必须跟我们走,不能再拖了。”
隔着一道门,霍成昭看到父亲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来由的,霍成昭觉得身上发冷,父亲的最后一眼像是无声的道别。他被三个人带着,走出家门,然后再也没回来。
房门无人支撑,悄然闭合,像是怕打扰了谁,父子二人从此天人两隔。
方舟是什么地方?
霍成昭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恐惧,他们带走了父亲,现在也要带走他。
等那些人不久之后再回来找他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九岁那年,霍成昭带着恐惧与执念,趁夜出逃。
就此身化蜉蝣。
那道寂静闭合的门,后来成了霍成昭一道解不开的心结。
偶然间午睡惊醒,发现房门紧闭,他总要发出一点声音把门外的人吸引回来,或者干脆把桌椅板凳都堆过去,门被堵得死死的,谁也别想进出。
磕磕绊绊地在旧城长大,霍成昭握着一点仅有的线索,摸索父亲不得不离开的真相。
新型基因、基因病、方舟,还有一个神秘的“她”。
为此,他不惜与黑医周先生之流混迹一道,在草菅人命的作坊里埋伏许久。
甚至不惜以身饲虎,跟周先生谈了个“两情相悦”的生意。
自那以后,霍成昭从一个普通人,分化成了ALPHA。周医生说到做到,说不伤他性命,他果然毫发无伤。在得知霍成昭分化之后,周医生兴致勃勃地给他做了全身体检,然后失望地说:
“方舟不愧是方舟,我自愧不如。你回去吧,我学了个皮毛,你只是表面上成了ALPHA,实际上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愿意的话,以后再来找我。”
霍成昭悄悄跟了周先生很多年,直到得到消息,说旧城要重建了,方舟要收人了……他在旧城蹉跎已久,一筹莫展。确定周先生没用之后,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周先生又一次销声匿迹,谁知道他又去哪了呢?
跟着关老板迁进第六区,霍成昭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个“方舟研究院”。
处心积虑地混进方舟,跟他丝毫不感兴趣的生命科学互相折磨,反复摸索方舟的底线,谁跟生命科学离得最近,霍成昭就头也不回地跟着他混。
从入学的那一天开始,霍成昭的一次“试探”就开始了。
轨道故障,方舟不得不改变入校方式,他从邓存口中套取了第一份关于方舟的情报;校规、校园潜规则,他一次次状若无异地触碰,仗着自己“初来乍到”,逼着所有人向他解释……
在钟彦面前扮了那么久的丑角,他终于决定,让钟彦“带着学生外出”。
他知道方舟里有秘密,也手握旧城的一桩丑闻。
丑闻总要有人来清理,霍成昭决定让这二位会一会。
他不出手,第十区迟早会自己查到。
一篇不入流的、笑话一般的报道,诱着两方相遇。而他霍成昭本人又一次身化蜉蝣,顺着每一个可供人动作的缝隙,竭尽所能地探寻着真相。
他是火星,引燃爆炸的第一颗火星。
霍成昭把方舟当成敌人,方舟把霍成昭当归来的亲人。
他孤注一掷,把自己和方舟押上了赌局两边。
尘埃落定之后,却把他自己输给了方舟。
在方舟清雪的时候,他经常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密谋这场事故,方舟的伤亡会不会不这么惨重?邓存和袁濯,在战场一线奔忙两个月,有没有哪个瞬间命悬一线?
钟彦被他拖进火海里,又被带回来的资料淹没,会不会也有埋怨?
会不会其实从一开始,他先入为主地仇视方舟,其实就是个错误?
如果他不出手,这一切也迟早都会发生。
但霍成昭选择了这条路,自然要承担后果。
钟彦把那么多条人命算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感受吗?
已经发生的,他无力改变;注定要发生的,他无力阻拦。
一些尚且没有发生的,霍成昭想及时止损。
不再小动作不断,不再挑衅方舟,不再扮丑角。
他成了个方舟的普通学生,打算今后换一条路去寻他的真相。
方舟大雪的那天,霍成昭一路从医学部清雪清到行政楼。钟彦和年主席三言两语,分析得**不离十。
方舟的机密信息外泄,外泄给了流落多年的霍成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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