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王朝,永熙七年,冬。
昨夜一场大雪,将整个皇城装点得银装素裹。晨曦微露,阳光落在琉璃瓦的积雪上,折射出清冷剔透的光。宫墙深红,雪色纯白,极致的对比,勾勒出这天下权力中心既庄严又冷酷的轮廓。
位于外廷边缘的“韶华乐坊”内,却已是另一番光景。炭火不足,寒意丝丝缕缕地从门窗缝隙渗入,混杂着脂粉、熏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气。
沈惊弦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堪称绝色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鼻梁挺拔,唇色淡绯。只是那肌肤过于白皙,透出一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玉质感,衬得眼角那一点天生的浅绯泪痣,愈发惊心。
他身上穿着乐坊最低等乐伎的月白常服,布料普通,却因他通身的气度,硬生生穿出了几分清贵雅致。
“阿弦,快些!今日是太后娘娘的慈宁宫小宴,点名要听你的《月下海棠》,可耽误不得!” 掌乐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惯有的催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沈惊弦没应声,只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天生该抚琴弄月的手。
他来这韶华乐坊,已三年。
三年前,前太傅沈文清因“结党营私”罪被抄家问斩,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他,沈家那位传说中体弱多病、鲜少见人的幼子,便被送到了这宫廷乐坊。
无人深究一个罪臣之子为何会被安置在此处,仿佛他生来就该是这笼中雀,金丝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自愿入的这樊笼。沈家是冤狱,父亲手中握着的,是足以颠覆朝野的秘密。他活着,就是为了在这最危险,也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活下去,查清楚。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小内侍探头进来,压低声音:“惊弦哥哥,打听清楚了,今日……摄政王也会赴宴。”
沈惊弦整理袖口的手指微微一顿。
萧执。
当朝摄政王,天子亚父,权倾朝野。铁血手腕,冷酷无情,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利刃。
也是他计划中,最难攀附,却也最有可能帮他翻盘的那座山。
机会,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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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偏殿,暖香馥郁,觥筹交错。
太后居于上首,皇帝年幼,由几位太妃陪着坐在一旁。下首两侧,是几位宗室亲王和得宠的勋贵子弟。而在离御座最近,也最孤立的位置上,坐着一人。
玄色蟠龙亲王常服,玉冠束发,面容俊美绝伦,却如同冰雕雪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无需言语,便让整个热闹的殿堂无形中安静了三分,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正是摄政王萧执。
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琉璃酒盏,眼神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歌舞升平、谄媚笑谈,都与他无关。
“母后,光是饮酒赏舞也无趣,听闻韶华乐坊新调教了一曲《月下海棠》,甚是精妙,不若宣来一听?” 一位与太后亲近的长公主笑着提议。
太后颔首允准。
片刻后,乐师们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跪坐在预留的席位。
沈惊弦抱着他的九霄环佩琴,走在最后。他垂着眼,步履从容,在众多华丽的身影与探究的目光中,那抹月白显得格外素净,也格外引人注目。
尤其是萧执,在他踏入殿门的那一刻,目光便似有若无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如同实质,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评估,让沈惊弦的脊背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跪坐于琴案前,屏息凝神。
指尖落下,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
初时清越,如月华初绽,渐渐转为缠绵,似海棠在夜色中悄然盛放,吐露芬芳。他的琴技早已臻化境,指法娴熟流畅,情感饱满却不泛滥,将一曲本是婉约的闺阁之音,弹奏出了几分清泠高远之意。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抚琴的少年身上。为他绝世的姿容,也为他超凡的琴艺。
萧执依旧把玩着酒杯,眼神却深了些许。这琴音……不像是乐伎所能及。倒像是,经历过风霜磋磨,却依旧坚韧不屈的灵魂低吟。
就在琴曲将尽,余音袅袅之际,异变陡生!
坐在太后身侧,年仅七岁的小皇帝大概是坐久了不耐,趁着宫人不备,竟从椅子上溜下来,摇摇晃晃地朝着殿中摆放的一尊半人高青铜仙鹤香炉跑去!
“陛下!” 近侍的惊呼声刚起,小皇帝脚下一绊,直直朝着香炉尖锐的翅羽撞去!
电光火石之间,距离最近的沈惊弦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在琴弦上猛地一按,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右手已抄起案上用来压香箸的一柄未开刃的银质短剑——那是乐舞中有时会用到的道具。
众人只觉眼前月白色的身影一晃,如惊鸿照影。
下一刻,沈惊弦已拦在小皇帝身前,手中的银质短剑并非刺向任何人,而是以一种巧妙至极的角度,精准地格挡住了仙鹤翅羽最尖锐的部分,同时用身体作为缓冲,将小皇帝牢牢护在怀中。
“嘭”的一声闷响,是他自己的肩膀撞在了沉重的香炉上。
一切发生在刹那。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直到小皇帝受惊的哭声响起,众人才如梦初醒,太监宫女们慌乱地涌上前,从沈惊弦怀中接过小皇帝,连声安抚检查。
太后脸色煞白,连声唤着“皇帝我的心肝”。
沈惊弦松开了握着短剑的手,银剑“哐当”落地。他捂着被撞得生疼的左肩,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垂首跪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与请罪之意:“惊弦御前失仪,惊扰陛下、太后,请太后、王爷降罪。”
他的姿态卑微而惶恐,仿佛刚才那个反应迅疾、动作利落的人不是他一般。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震惊、探究、怀疑、后怕……
而在这所有的目光中,有一道最为冰冷,也最具穿透力。
沈惊弦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着他,从他微颤的指尖,到他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脆弱后颈的脖颈,仿佛要剥开他这层伪装,看清内里的真实。
他知道,那是萧执。
终于,一个低沉、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打破了凝滞:
“你,叫什么名字?”
沈惊弦缓缓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殿内的光线落在他眼中,漾开一圈潋滟的波光,眼角那点泪痣,在苍白的脸上,艳得惊心动魄。
他唇瓣微启,声音清越,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王爷,罪奴……沈惊弦。”
惊弦。惊世之弦。
萧执看着他,看着那双清澈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眼睛,看着那张糅合了脆弱与坚韧的绝色面孔,指尖在琉璃杯壁上,极轻地,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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