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试探

慈宁宫的暖阁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气氛。

沈惊弦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垂着头,颈项弯成一个柔顺而脆弱的弧度。左肩处被香炉撞击的钝痛一阵阵传来,他却恍若未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踞上首的那道玄色身影上。

萧执并未立刻让他起身,也未再开口。他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跪在下方的少年,如同端详一件新得的、却透着古怪的器物。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紧,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周围的宫人早已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影子。

“沈、惊、弦。”萧执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人的心尖上,“沈文清的儿子。”

不是疑问,是陈述。

沈惊弦心头一凛,指尖微微蜷缩。他果然知道。在这位摄政王面前,任何伪装都需加倍小心。

“是。”他低声应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罪奴确是沈氏遗孤。”

“抬起头来。”萧执命令道。

沈惊弦依言抬头,再次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些。萧执的容貌极俊,却冷硬如磐石,眉宇间蕴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杀伐果断的戾气。他的眼神太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深处。

“罪臣之后,入乐坊三年,安分守己。”萧执缓缓说道,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卷宗,“琴技超群,深居简出。今日却如此‘巧合’地救了陛下。”

他语气中的质疑毫不掩饰。

沈惊弦心中雪亮。萧执这等人物,绝不会相信所谓的“巧合”。他是在怀疑自己别有所图,甚至可能怀疑这场“意外”本身就是自己设计的。

他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只余下坦诚与些许后怕:“回王爷,当时情势危急,罪奴离陛下最近,只是本能反应,未曾多想。若陛下有任何损伤,罪奴……万死难赎。”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嘲:“罪奴身如浮萍,性命微贱,岂敢……岂敢有何非分之想。”

这话半真半假。真是他确实不敢让小皇帝在自己眼前出事,那会立刻招来灭顶之灾;假的是,他并非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他的“想”,远比旁人猜测的更深、更远。

萧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伪。

暖阁内又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萧执忽然换了个话题,目光落在他依旧按着左肩的手指上:“伤得如何?”

沈惊弦微微一怔,似没料到他会关心这个,随即低声道:“谢王爷垂询,只是些许磕碰,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萧执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能在那等瞬息之间,以未开刃的银器格挡重物,护住陛下且自身仅受‘些许磕碰’,沈乐师倒是……身手不凡。”

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试探。一个文弱乐师,绝不该有那样的反应和身手。

沈惊弦心头电转,早已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窘迫:“王爷明鉴。罪奴幼时体弱,家父……曾请武师教授过几年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早已生疏。今日实在是情急之下,侥幸而已。”

他抬眸看向萧执,眼中有水光轻漾,衬得那颗泪痣愈发殷红,语气带着一丝恳切的无助:“若非陛下安危系于一瞬,罪奴断不敢在御前如此放肆。”

他再次将动机引回对皇帝的“忠诚”与“本能”上,并将自己的身手归结为“粗浅功夫”和“侥幸”,姿态放得极低。

萧执看着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没有说话。那目光依旧锐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个透彻。

就在沈惊弦以为他会继续深究之时,萧执却忽然移开了视线,对身旁侍立的内监总管吩咐道:“去太医院取些上好的活血化瘀膏来。”

内监总管连忙躬身应下,悄悄瞥了跪在地上的沈惊弦一眼,心中暗惊。王爷何时对个乐伎如此……上心了?

“今日你护驾有功,”萧执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虽过程惊险,但其情可悯。太后与陛下受惊,需静养,你先退下吧。”

“是,谢王爷,谢太后隆恩。”沈惊弦叩首,声音平稳。

他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发麻,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他依旧垂着眼,恭敬地倒退着走出暖阁,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看萧执一眼。

直到退出慈宁宫,走到那冰冷的、铺满积雪的宫道上,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他才缓缓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左肩的疼痛此刻清晰地传来,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脑海中回放着萧执那双探究、审视、充满掌控欲的眼睛。

他知道,第一步,成了。

他成功地在这位摄政王心中留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沈惊弦”这个名字,关于他的容貌、他的琴音、他看似矛盾的身手与反应的种子。

怀疑,往往是兴趣的开始。

而兴趣,对于萧执这样的人来说,便是最好的切入点。

只是,与虎谋皮,步步惊心。今日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

他拢了拢单薄的衣衫,迎着风雪,朝着韶华乐坊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既单薄,又透着一股难以折弯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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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乐坊内,因沈惊弦在慈宁宫的“壮举”,早已炸开了锅。

他刚踏进院门,各种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有羡慕,有嫉妒,有好奇,也有深深的忌惮。

掌乐嬷嬷第一时间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热切笑容:“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救了陛下?可是得了太后和王爷的赏赐?肩膀怎么样了?快让嬷嬷看看!”

沈惊弦微微侧身,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神色平淡无波:“劳嬷嬷挂心,只是虚惊一场,并未得赏。我有些乏了,想先回房休息。”

他的冷淡让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想到他今日在贵人面前露了脸,未来前途未卜,也不敢得罪,只得讪讪道:“好好好,你快去歇着,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沈惊弦不再多言,径直朝着自己那间僻静的小屋走去。

关上门,将所有的喧嚣与探究都隔绝在外,他才真正松懈下来。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与萧执那样的人对峙,每一刻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依旧飘落的细雪。

父亲……沈家的冤屈……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关乎前朝的秘密……

路还很长。

而他现在,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惊弦哥哥,你睡了吗?谢……谢公子派人送来了一些伤药和补品。”

谢公子?谢珩?

沈惊弦微微一怔。他动作倒是快。

他打开门,只见白日里那个给他报信的小内侍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和一个小包裹站在门外。

“东西放下吧,替我多谢谢公子好意。”沈惊弦语气温和了些。

小内侍放下东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谢公子还说,宫闱水深,望君珍重,若有难处,可往城东‘墨韵斋’递信。”

说完,他便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跑走了。

沈惊弦看着那食盒和包裹,眼神微动。

谢珩……这位以温润如玉、礼贤下士著称的世家公子领袖,果然也注意到了他。而且,伸出了橄榄枝。

墨韵斋,那是京城有名的清流文人雅集之所,亦是谢家的一处产业。

前有猛虎窥伺,后有温玉招手。

这盘棋,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沈惊弦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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