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波澜

韶华乐坊的日子,表面依旧按部就班,内里却因沈惊弦那“一撞”而暗流涌动。

那日后,太医院果然送来了上好的活血化瘀膏,用的是摄政王府的名帖。此举无疑是在乐坊这潭深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掌乐嬷嬷待沈惊弦愈发客气,甚至带着几分讨好,吃穿用度也悄然提升了一个档次,再无人敢轻易指使他做杂役。同坊的乐伎们,目光则更为复杂,羡慕与嫉妒交织,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瞧他那清高样,还真攀上高枝了?”

“不过是运气好,碰巧罢了,王爷岂会真把他放在眼里?”

“听闻那日谢公子也派人送了东西来呢……”

这些议论,沈惊弦只当清风过耳。他依旧每日练琴、看书,深居简出,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只是肩上的伤,在太医院秘药的调理下,好得极快,那隐隐的钝痛提醒着他,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之日。

谢珩送来的伤药和补品,他收了,却并未动用,只妥善存放起来。那份人情,他记下了,但不会轻易欠下。至于“墨韵斋”,他暂时不打算接触。眼下他风头过盛,任何与宫外势力的联系,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攻讦他的把柄。

他需要沉寂一段时间,等待风头稍过,也等待……下一个时机。

这日午后,小雪初霁,天色微明。沈惊弦正在自己小屋的窗前临帖,窗外一株老梅虬枝劲展,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忽然,院中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掌乐嬷嬷格外谄媚的声音:“哎呦,卫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可是王爷有何吩咐?”

卫公公?萧执身边的心腹内监?

沈惊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放下笔,凝神静听。

“王爷近日政务繁忙,偶感疲惫,听闻沈乐师琴音有静心凝神之效,特命杂家前来,传沈乐师过府,为王爷抚琴一曲,以解乏倦。”一个略显尖细却透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来了。

沈惊弦心中并无太多意外。萧执那样的人,既然对他产生了兴趣,便绝不会仅仅止于一次试探。这“抚琴解乏”的由头,合情合理,让人无从拒绝。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并无失仪之处,这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中,一位身着藏青色宦官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正负手而立,神色平淡,眼神却透着精明。正是摄政王身边得力的卫公公。掌乐嬷嬷陪在一旁,满脸堆笑。

“罪奴沈惊弦,听候公公吩咐。”沈惊弦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卫公公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随即恢复如常,淡淡道:“既是如此,便随杂家走吧。王爷不喜久等。”

“是。”

没有多余的言语,沈惊弦跟在卫公公身后,走出了韶华乐坊。身后,是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

摄政王府并不在皇城之内,而是位于紧邻宫城的承天门大街,府邸森严,戒备远非乐坊可比。玄铁铸就的大门缓缓开启,仿佛巨兽张口,透出一股沉肃压抑的气息。

穿过层层仪门和回廊,所见皆是玄、黑、深赭等冷色调,布局大气磅礴,却缺乏生机,一如它的主人。仆从侍卫皆步履无声,神色肃穆,整个王府像一架精密而冰冷的机器。

卫公公将他引至一处名为“静心斋”的书房外。

“在此等候。”卫公公示意他停下,自己则进去通传。

片刻后,卫公公出来:“王爷让你进去。”

沈惊弦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

书房内极为宽敞,地面铺着厚重的墨色地毯,两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卷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独特的冷冽松木气息。

萧执并未坐在主位,而是临窗而立,负手看着窗外庭院中的几株苍松。他今日未着亲王礼服,只穿了一件玄色暗银纹的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仪,却多了几分居家的压迫感。

“罪奴沈惊弦,参见王爷。”沈惊弦跪下行礼。

萧执并未回头,只淡淡道:“起来吧。那边有琴。”

沈惊弦起身,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书房一角设有一张紫檀木琴案,案上摆放着一张古琴,琴身暗紫,纹路如冰裂,一看便知非是凡品。

他走到琴案后跪坐下来,指尖轻轻拂过琴弦,触手温润,琴音沉静悠远,是一张难得的好琴。

“不知王爷想听什么曲子?”他垂眸问道。

“随意。”萧执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本王只听其音,不拘何曲。”

这便是考验了。不仅要琴技高超,更要对心境有所把握,要能弹出让他“静心”的曲子。

沈惊弦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计较。他并未选择那些过于激昂或哀婉的曲目,也未弹奏宫廷常见的华丽乐章,而是选了一曲《幽兰操》。

指尖落下,琴音淙淙流出。空谷幽兰,遗世独立,不以无人而不芳。曲调清微淡远,意境幽深静谧,仿佛能涤荡尘虑,安抚躁动。

他弹得极为专注,将自己的心神融入琴音之中。他知道,萧执要听的,不只是琴技,更是弹琴之人的“心”。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书房内一片寂静。

萧执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幽兰操》。”他缓缓开口,“你倒是会选曲子。”

沈惊弦低头:“罪奴拙技,恐难入王爷尊耳。”

“沈文清学富五车,当年亦是清流领袖,其子有此造诣,不足为奇。”萧执踱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是,空谷幽兰,耐得住寂寞否?”

沈惊弦心头微动,这话意有所指。他依旧垂着眼睫,声音平稳:“兰生幽谷,是其本性。耐得住与否,皆由天定,非草木自身可决。”

他将自己比作无法自主命运的“草木”,既是示弱,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处境的不甘。

萧执闻言,眸色似乎深了一些。他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那日救驾,你所用身法,并非寻常强身健体的功夫。”

果然还是绕回到了这里。沈惊弦早有准备,应对依旧从容:“家父所请武师,曾言是军中演化而来的搏击之术,重在实用,与江湖门派花哨招式不同。罪奴愚钝,只学得皮毛,那日确是侥幸。”

他将一切都推给“军中实用之术”和“侥幸”,合情合理。

萧执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将他钉在原地。

就在沈惊弦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时,他却移开了视线,走向书案,拿起一份奏折,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琴尚可。退下吧。卫忠,带他去账房领赏。”

“是。”沈惊弦心中松了口气,知道今日这关算是暂时过了。他恭敬行礼,退出了书房。

跟随卫公公离开静心斋时,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他,如影随形。

直到走出王府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他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与萧执共处一室,比想象中更加耗费心神。那人气场太强,心思太深,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他也确定了一件事:萧执对他,兴趣未减,甚至更浓了。

这很好。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府邸,玄色的大门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下一次,他需要更主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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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乐坊,已是傍晚。刚进院门,便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迎了上来,递上一个狭长的锦盒。

“沈乐师,这是谢公子命奴才送来的。公子说,听闻您琴艺得王爷赏识,特赠古谱一份,聊表祝贺。”

沈惊弦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略显古旧的琴谱,封面题着《潇湘水云》四字。这是一首极负盛名却也极难弹奏的古曲,对琴技和心境要求极高。

谢珩此举,既是投其所好,更是对他的一种认可和期许。比之前的伤药补品,更显用心。

他刚刚从摄政王府回来,谢珩的贺礼便到了。消息如此灵通……

沈惊弦摩挲着那卷古谱,唇角微弯。

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而他,正需这浑水,方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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