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说不清吵了多久。李荧累得趴在谭持肩上抽泣。谭持脱了外套披在她头上,两个人肩挨着肩走进雨里。
背影没入黑暗。
陈向然想不到他们今后会往哪去。
酒吧舞台换了表演者,仍然起舞笙歌。据说平时会嗨到半夜两点。陈向然提起雨伞,后背离开门衔,往前一步,撞上一个迎面走来的人。
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人,挑了下眉:“还不走,等我呢?”
齐怀生背着吉他,外套敞开。通道里闷热,锁骨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嗯,等你。”他顿了一下,补充道,“等五分钟也算等的话。”
“正好,送我回去吧。”陈向然撑开那把广告伞,抓起他的手,伞柄塞到他手里,蜷上,“这样我不用来还伞。”
齐怀生握着伞静止了两秒。
“不问问我为什么等你?”
他故意道:“生哥喜欢糙汉子,这招应该没少用。”
“嗯,没少用。”齐怀生定定地看他,悠悠吐字,“尤其是找人算账的时候。”
陈向然:“什么账?”
“我们后台的一些椅子平时没人用。”他举着伞,重心侧向一边,“有灰,还有干了的虫尸。”
“所以你弹琴坐箱子?”
“所以你擦完头就把我洗脸的毛巾扔那上面,不如陪我一条?”
水珠“嗒”、“嗒”落在头顶的铁棚……
陈向然面无表情:“对不起,没想到生哥总是有理由让我欠东西。”
“自己手欠,别怪别人。”
陈向然想说多有冒犯,他决定自己回去,齐怀生没让,说既然他提了要求,就要送他回学校,然后向他问几个问题。
此人依然奸商本质。
只剩下一点毛毛雨,地面潮湿黏腻,坑坑洼洼乌黑一片。几条细流钻进路边的下水道格栅盖,死寂的黑夜里发出类似于海中凌晨四点的水管声。
整条街几乎只有他们,四下无人,伴几盏路灯。天地间都是湿漉漉的,路边摩托车不时嚎叫两声,闪烁红色的警示灯。
伞由齐怀生举着,陈向然被他揽着肩膀,无聊地看着伞檐坠挂的水珠。
“你只有周末驻唱?平时呢?”
“也来。”
“上课怎么来?”
齐怀生只是笑笑,陈向然便想起来了。他说过他逃课在酒吧被班主逮过。原来是因为勤工俭学,老师才对他表示理解,没有捅到学校去。
“喜欢音乐?”他笑。
“啊。”齐怀生说,“能有一件一生不能舍弃的事。该抓住就抓住。”
“一生不能舍弃。很好的说法。”
他跟齐怀生聊着天,这把伞不大,两人必须挤着走。肩膀因为他揽抓的力量紧抵着他,眼睛却看向另一方向——群山黑影,在建筑之上,墨画一样起伏连绵。
分明在山中,每日望着峰峦,他却总觉得太远了。那些山都太远,远到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看不清它们。
他忽然说:“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画山,却画海。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嗯。”
“因为我画不出来。”他把倾斜的伞往另一边推了推,“每个人都说这是山里,却走着水泥街、马路,在学校、商铺和公寓里。”他下意识垂了视线,鞋总是很干净,从来没踩过泥土,“我很想真正上一次山,进进那里的树林,但是我们学校……你懂的。”
“那意思是,你去过海?”
“我出生的老家就有一片海,”他说,“几代人靠它养。我很小的时候全家就搬去了江洲,大城市。我妈说环境很重要,要我泡在一线城的精英文化里,因此换过两处房子。等到我上初中,又搬回这里,因为我妈又发现,比起文化、认知,分数更重要,所以看上了海中,要我一定考上。”他默默一笑,“很感人吧,现代版孟母三迁。”
“这么多年漂游,辛苦。”齐怀生捏了捏他的肩头。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是因为工作调动迁移。哪里钱多往哪跳嘛。初高中我寄宿,很少看见她。太久没见,所以每回见到都觉得……她老得很快。”
“我也很少看见我爸。”齐怀生看着前方,“我老家,也在海边。我爸是渔民,经常在远海过夜,凌晨回来。以前为了卖鱼,我偶尔会跑来石川。上高中为了方便,我才决定住在这了。”他看向陈向然,“听你的意思,你不喜欢这?”
陈向然没有马上回答。
高一入学那天,他第一次来到石川。
每天起早贪黑、时间紧迫,首周的宿舍区一片怨声叹气。
这里每个人,以前都是各初中的尖子,是学校的宝贝。群尖汇聚之后,都是一粒沙,没谁比谁了不起。有的人冲动起来,大清早到行政楼门口拉横幅抗议学校制度,黄昏时各领了一份处分,垂头丧气回教室自习。
陈向然没有反抗的习惯,他只迅速打听出这里的作息规律,不甘寂寞地在附近找到一块出口,翻墙去了后街。他一向认为,逃不出去的人都是被自己困住了。他们默认了这些人能够控制住他们,因而只能向这些人抗议,别无他法。
头一个月,他幻想过无数遍的鲸鱼,真正开始在他脑海里歌吟。
那片海许有千米深,一片漆黑,不见阳光。那时他甚至不知道它是一只鲸,太黑了。他想通过声音想象它的样子,画下轮廓,猜猜它是什么。于是走街串巷找到巷头酒吧这个清静地方,从此驻下了。
起初不好意思占人地盘,会点上一杯饮料。后来和谭持混熟了,不想喝时,也会白白占人便宜,甚至有时赶着回去上自习,便把画具往吧台上一放,甩手让谭持替他洗了。
第二天来,就会看见干净的画具晾在桌面上。但不出几日,他就发现颜料减少的速度肉眼可见,质问了谭持,他说他也画画,总不能白给他洗画具了。
谭持很有天赋,没受过专业训练,把李荧的脸画得活灵活现,手指的动作,眼尾的弧度,瞳孔的高光位置……一颦一笑,跃然纸上。一看便是私底下如痴如醉,爱上了线条与色彩。那吧台底下,渐渐多了一摞烂了边的绘画教材。大多是二手货,别人不要的,或是低价买来的。
也是那段时间陈向然发现他常常窝坐在吧台,有客进来,也不怎热情。陈向然便拍着他的画说,你的梦中情人最近消失得有点勤啊,上哪去了?
谭持坐着高脚椅,说她不懂酒吧经营,上外边偷学去了,还谈了个朋友。
陈向然问他,喜欢画画么?
他倚着吧台后的柜门,闷了口店里拿的烈酒,点点头,默认了。
陈向然说,有喜欢的人就追,有喜欢的事就去做。
随口一道罢了,他说了自己也做不到的事。谭持神色朦胧地看他一眼。
“喜欢……不代表想做吧。”他迷糊地转着酒瓶,“反正我最想做的还是赚钱,回报李家。”说着从高脚椅上站起来,开始清洗客人用过的酒杯。
……
“喜不喜欢的,不知道。”陈向然说,他想不起什么是真正想要的,什么是他们,是父母老师、学校规则乃至社会施加的要求。
想做一件事,可能只是担心有人失望罢了。
“信海的学生,就是想得比我们多。”齐怀生笑笑,“我想做什么就做。唱歌、赚钱,还有上学。我自己决定上哪堂课。”他话里有话似的,臂弯轻轻一拐,引导他拐出近道小巷,通入宽路,“至少画画是你想做的。开始做了没?”
陈向然想起简仲,想到那个昏暗逼仄的空间,和那双狭窄的眼睛,说:“出师不利,还在物色。”
“物色什么?”
“老师呗。”
“我们学校艺术生多,可以给你打听市区几个名师。”齐怀生扭头看向右边山壁,那上方有信海的围墙,“前提是你替我做个小调查。”
“你是真不想放过我了。又是毛巾,又是调查。”陈向然笑,“打听名师没必要了,另外帮我个忙吧。”
“你说。”
“生哥能不能,去巷头酒吧唱几场。可能给不起你多少出场费,就当我欠你的。”
他们停在一条长长的阶梯之下,齐怀生稍稍抬伞,向上望去,百步之上,是信海中学庄严的大门,象牙塔尖的入口。
也是他曾经梦想过的地方。
“这是你自愿的,不是生哥让你欠。”齐怀生把他引入楼梯一边的雨檐,松开揽肩的手,收起那把广告伞。
“自愿的。”陈向然重复一遍。
雨檐是学校修筑的,从阶梯下方延伸到校门、林荫道、教学楼,经过教学楼,就可以沿架空层去往下一栋教学楼,一直到教室都淋不着雨。
所以他们要在这里分别。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齐怀生重新撑开广告伞,“我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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