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本不爱管人闲事。
只不过今天在简仲那憋了一肚子火没发,这下有个人撞他枪口上,又点了把火……
“一个店长,当自己是老板了?”陈向然打量着他。
“这儿是你学生仔进来的地方吗?滚出去!”
“别装,你敢不给他上台,敢不敢彻底炒他?”陈向然指着外边的灯红酒绿,“来,去问问,有多少客是为了看他才来你这破店。”
店长忽地闭了嘴,眉心纹路皱得更深。
进门的时候陈向然就注意到,全场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在议论齐怀生。大部分是女性,少女、熟女皆有。也有男性,大多是这些女性的情人。
他都听入了耳,只是没有回头看一眼。这本不关他的事。
“音乐家……你这荒山野岭的小店倒配得上。他是你的客流量,最好客气点。业绩下降,老板是罚临时工还是你这店长?”
店长当即呸了一口:“你他妈谁?学生就乖乖回家去,我的店,轮到你指手画脚?”
说着又放了句骂词,加上“下次别让我看到你”这种不软不硬的狠话便走了。因为外面有人喊他,似乎是酒上慢了,有客人闹事。
齐怀生正好提着扫帚簸箕进来,站在他身后,没有立刻喊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
“生气了?”
陈向然转过身,眼神瞬间变得平常。
“没什么。”
工具倚放在墙边,齐怀生再次趁火打劫:“帮我扫,我调音。”
“给钱么?”陈向然叉腰。
“免费让你听我一曲。”齐怀生大言不惭,坐下拧弦调音,“我可是很贵的。你亏不了。”
“不愧是生哥。”陈向然抓过扫把簸箕,扫起地来,“还是这么精打细算。”
“你这算是倒打一耙?”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轻轻地扯了个笑,各自扭开目光。近乎死寂的空间,空气渐渐流动了起来,连墙上的灯光都有点暖融的意思。
“你弹什么?”
“跟你提过的。”
“不记得了。”
琴调完了,齐怀生扫了下弦,音律如水,流淌而出。
陈向然立马听出来了,是他在汇演上吹奏的那首无名小曲。那时候只听了一段音频,不知道歌名,他自己扒下了旋律再加以萨克斯版本的改编、延长,成了参赛曲目。报名时要写曲名,他随手就写了个《孤吟》。
齐怀生的版本接近原版。时而起伏如海水涌动,时而反复弹奏一个和弦,像是持续的低吟声。他还没弹到副歌部分,外面的乐队已经谢幕,该他上台了。
他撩开布帘,两人一齐出去。陈向然拉了一下他的衣摆。
“先走了。”
“嗯。”齐怀生背上吉他,走到了聚光灯下。
陈向然不知第几次与他这样分道,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得不算干脆,回头多看了一眼——舞台灯光调成了湛蓝,齐怀生穿着纯黑短袖,下.身是随意的军绿色灯笼裤,裤腰上悬挂两条银链子。陈向然认出那是申恺的链子,上面有几个十字星装饰。
他绕过闪烁的灯光和摇曳的酒水,经过一桌吵吵闹闹的客人。有个穿夹克的红毛大声吆喝着喝酒,用油腻的动作和言语哄他身边的女孩。陈向然皱了皱眉,提着齐怀生借的伞,走出酒吧。
雨小了一点,地上坑坑洼洼,聚起一个个小水塘。
陈向然捣鼓着伞,半晌,还未撑开,被酒吧里传出的乐声一下抓住了耳朵……
齐怀生唱起来了。刚刚在后台,当着陈向然的面只弹了伴奏,一字都没有唱出来。他想着就笑了,这位“生哥”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齐怀生的歌声轻柔缱绻。
而其实他讲话时很沉,像是极深的井里摇曳的冰凉井水。第一次见面时充满了压迫感,真凹出了那么点地头蛇的狠和滑。
灯光把他生冷的棱角暂时抹去了,湛蓝的,弥散的。他像是坐在气泡浮游的深海里,缓慢吟唱。伴奏乐队跟着轻敲慢打。少年总在这些时刻里发着光。
副歌第一句就是“你是那一尾孤吟的鲸”,齐怀生确实提过。
他唱到一半,场内突然轰隆一声,随之而来是酒瓶子碎裂的声音。齐怀生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演唱。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跟我回去!”
是巷头酒吧的酒保小哥,叫谭持,陈向然平时就叫他谭哥。他和那红毛吵起来了,一桌子人被惹毛,腾一下全站起来,抡着空酒瓶就要上去收拾人,谭持牵着的那个女孩,赫然就是巷头酒吧老板的女儿李荧。
音乐仍在演奏。
李荧挣开他,去摁住那些炸起肌肉的地痞子,一声声哥啊爷的哄住他们,被红毛推了一把,摔在谭持身上。谭持稳稳接住了她。
“你来干什么?”李荧疯狂捶打他,“回去。”
谭持任她捶,纹丝不动地瞪着那帮人。
“讨打。”红毛第一个冲上来,冲着谭持的脸就揍。其余人一拥而上,霎时间桌椅掀翻,碎玻璃纷飞四散。舞台上小提琴声快捷短促。彩光游过一条又一条蜿蜒的血流。齐怀生像鲸一般吟唱着。
红毛在混乱中退出群架,眼里满是暴怒,转身盯住了正在提拉连衣裙吊带的李荧,一把拽了过来。
“你有人?”
李荧愣了一下,很快调整出状态,指尖点着红毛的肩膀:“壬哥,那个就是我店里的伙计。”
“伙计啊。”红毛声音幽沉,手背滑过她圆润光滑的肩头,“你看他像伙计,那我像不像傻子?”
“他就是。”
“少蒙老子!”
陈向然远远看着乱况。那只是酒吧一角的喧闹,不足以引起全场人的注意——因为这些人都见惯了。除了当作下酒的谈资,完全不需要大惊小怪。
可陈向然不一样。
他看着谭持一身血迹地从人群中脱出,扯过红毛的衣领,一拳下去见了血,又被其他扑上来的沟渠老鼠淹没。陈向然冲上去,抬了张凳子无差别地四处轰砸,朝痞子们脸上甩去。
谭持靠着墙根倒下,李荧去扶他,陈向然把两人挡在身后,只用一张凳子作掩护。
“你小子又是什么人?”红毛抹去鼻子上的血,打量他,“嗯?学生仔吧?”
“再动手,”陈向然掏出手机,屏幕一亮,指尖悬在紧急拨号键上,声音一提:“我就报警了。”
这一喊,台上音乐停了。
准确地说,是歌声和吉他声消失了。
红毛一看也是蹲惯了派出所的人,跟听了耳旁风似的,不吃这套。忽地一脚踹来——凳子是塑料的,他踢断了两条凳腿。随后掏出一把折叠小刀,一抡,刀锋旋转露出,寒光闪烁,穿过凳子镂空的洞直取陈向然的命门。
“砰”一声,肌肉碰撞。
齐怀生不知什么时候下来的,踹折了红毛的膝弯,劈手夺刀。红毛没站稳,被他顺势推向地面,后背和地面发出响亮的碰撞声。齐怀生右膝盖抵住他大腿,左脚踩上他的手腕,左掌摁紧他的胸口,右手单一抡刀,刀片“咻”地笔直展开,直抵猎物的咽喉。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前后不过四五秒,红毛的小弟从反应过来到行动不过前进了一步,就被齐怀生阴沉沉地喝住:“都别动。”
集体刹住脚。
李荧已经将谭持扶起来,陈向然举着凳子,瞪着惊慌的眼睛,胸口急速起伏。
“报上名来。”齐怀生说。
“说出来吓着你。”红毛嘴边沾血,在“吓”字上咬了重音,故意冲他嚣张地笑,颤抖着上颚,咬住下唇吐出两个字:“樊龙。”
齐怀生面不改色,把刀抵得更紧:“你不是。”
“是我大哥。”红毛说,“龙哥有仇必报,收拾你这种杂碎绰绰有余,还有后面那几个。”
“告诉樊龙,就说是我齐怀生替他教育了。识相就找个时间来跟我赔罪。”
说完他站起来,小刀一抡,刀锋收鞘,揣进裤兜直接扣留了。留着地上一个边上一堆,结结巴巴地喊生哥,又灰溜溜地携着同伴脚底抹油。
他回头,身后还有个木头人,眼冒精光,左右顾盼,举了个残腿凳作无谓的防御。
“吓着了。”齐怀生用的陈述句,眼里飘过一丝笑,“不会打架?小向然?”
陈向然缓过神,定了一定,看他一眼。
而后淡定地放下椅子,整整衣装:“我是文明人。”
“虚伪。”
陈向然看向他,两人对视片刻,不明所以地一同笑出来。
雨仍未停。
齐怀生的表演被打断。老板回来时,因为他阻止了店内骚乱还是给了全部工钱。他似乎一点也没被刚才的事乱了心情,领了工钱,去后台取外套和吉他。
回学校前,陈向然想到门口送送两位朋友,站在门边却听见吵架声。
谭持站在路灯下,脸上混杂着灰和血,他颤抖着手去点烟,点了很久才点上。昏黄的光勾出他的下颌线,陈向然才发现他长相很清秀,一双眼在血迹衬托下盈盈泛着柔光。
“别跟我犟。”他看向李荧,“什么讨生意经,学经营。成天混这些地方,你跟谁学经营?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氓么?”
“学了呀。”李荧后退一步,仅剩的最后一丝骄傲让她抬起了下巴,“学了才发现,缺的不是那点手段,是钱。我爸治病都欠了多少钱了,那破店你藏着掖着不让我卖,我不陪这些人拿什么还钱?”
“李叔早料到你这样,他让我看住店也看住你。你少给我和李叔惹事,回去读书。”
“读书?”李荧笑起来,“学费呢?”
她笑容本是明艳的,只是今晚被身后的雨天衬得悲怆,
“我给你出。”谭持耐下心来说,“你不能连高中都读不上。”
“你了不起是吧?有钱了是吧?”
“附近有片工地,”谭持抹去脸上一点血灰,冲远处抬抬下巴,“政府准备开发这一带了,对我这种人而言,是个好去处。”
李荧懂他的意思。他去做民工了,一天能挣更多。
想想父亲的酒吧,竟是靠他一个酒保挣钱反哺才补上时不时的亏空,勉强盘活。
“我说呢……这些日子到店里找不着你,倒看见申恺那杀千刀的……”
“我和李叔,都盼你有个好未来。可你在干什么?”他拧起眉,抬起她下巴,碰碰她裙摆,“你化浓妆,穿成这样,混在这些人中间,你对得起谁?”
“你是我谁?凭什么教训我?”李荧倏然破了声,今天不知喝了多少,一口哭腔含糊不清。
眼看要动手了,陈向然要上去阻止,被人拉住了。他回头,是齐怀生。
“人家之间的事,”他说,“你个外人掺和什么。”
陈向然转头看他们拉拉扯扯。一个发泄,一个劝说。谭持的伤口裂开,血沾在李荧身上。
“可是这样……怎么办?”陈向然担忧地看着。
“吵出来就好了。”齐怀生放开他,“我家也这样,吵架就是沟通。你现在过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说完他又进了酒吧,说拿点东西。
陈向然只好把脚尖收回。
“你以为你是我谁?”李荧哭喊,“你追我那时候,申恺那混蛋用一条假项链把我骗到手,你还一直跟着我。那些酒保都辞职了,你还留在店里。你有没有点志气?你把本科修完,离开这里,早就发达了,你凭什么窝在这破地方管我?”
“我命是你捡的。”谭持抓住她的手腕,沉沉地说,“还有李叔。”
李荧语无伦次地数落,句句说的是对方,却又把刀扎向自己。说着说着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直落地面,这么哭了半把小时,妆都花了。
齐怀生从员工通道走出来时,陈向然仍然背靠门衔,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听完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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