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涂鸦在陈向然脑海里萦绕。于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巷头酒吧。
还是那个角落,没点人家的饮料。他匆匆立起画架、挂好画布,鬃毛笔尽情挥洒。这回他不摸着构图规律来,肆意而涂,不到一小时成画。将画立起来端详许久。
画中央是个盘腿而坐的侧影。以仰视的视角,连同金红交融的夕阳余晖一并画了进来。也或许不是夕阳,他只是用一滩黄的绿的红的油彩随意涂抹,像树林、像操场、又像花园,热烈又张扬的背景色大致勾勒出中间这抹白影,再用极细的笔触,蘸乌木黑,勾勒出飘扬的头发、衣服的几寸阴影,人影便成形了。
饱和度并不高的背景,围勒一块显眼的白色。纯白的少年坐在彩色的世界里,两手后撑,头微微后仰,像是在感受风。他没想画谁,但画完了仔细一看,无意间勾了齐怀生的体型。
从昨晚开始,齐怀生的声音就一直住在他脑子里。
什么勇一点,别犹豫,不然真瞧不起他云云。他被这股挑衅的声音推着去问程希,问出一些学校文化分和艺考分的比例,心里大致有了方向。
这回来酒吧还带了手机,要好好和林岚谈谈艺考培训。
“哦,就是去兴趣班嘛。不占用你补习的时间吧?”
陈向然猜到了,对面的第一反应必然是这样。
中午有补习课,做不了别的事情。他想了想,也只能从晚自习里抽些时间。
“不耽误,我晚自习请假。”他顿了一下,多征求一句:“行吗?”
对面沉吟良久,久到陈向然的思绪就快飞往别的世界。林岚突然“哎”了一声,说:“然然你记不记得?你小学的美术老师,姓简的那个,现在在石川有开班,你周六去那学,顺便留宿吧。妈妈也正好要出差。”
陈向然眉头蹙起:“只有周六,会不会太少了。”
“唉,你要什么时候嫌补习太少,我可烧高香咯。”
于是,相隔七年,他又见到简仲,那个大腹便便、脸上老挂着憨笑的美术老师。
他说他原先在市区的住所已经租出去,现在靠收点租金维持生活。石川这边的住所太小,位置还尴尬地塞在两所学校正中间,硬是避开了“学区房”的帽子。即便租出去,每个月也收不过千来块钱。
“老学生了。”简仲笑起来,脸上的肉就堆到一块,眼睛都看不清了。他揽着陈向然走进画室。“老师可以给你开一对一的单独课,学费单在这。你看怎么样?现在开始上课?”
“画具呢?”
“用你自己的。我这只提供画架。”
陈向然环视这间画室,窗户有两扇,都在北面,被外面一堵高高的土坡挡了一半光。房门朝西,空气不能对流。窗边摆放了两个画架,光束笼罩着,空气里漂浮尘埃木屑。地上倒是煞费苦心铺了木板,却被潮气腐蚀出了缝隙。
他皱着眉坐下,拿出携带的画具。课堂流程先是听讲,再是按今天的讲解要求,现场完成一幅画。
他不听简仲的,仍然回忆着石中操场那片涂鸦。
一边画,一边觉着浑身浮躁,像有螨虫滋滋啦啦钻遍每一个毛孔。简仲的住所很混乱,衣架倒在门后,窗上反倒撂了件汗衫。四处陈陋昏暗,能看清东西,却让人心里明亮不起来。
他上课还是多年前的风格,没有一丝改善,讲极基础的内容,还常常讲错,或是乱入许多教材上的所谓心得。陈向然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这位简老师一直在原地踏步。
画毕,他发现自己涂了画室里唯一的窗。镶着栏杆,窗外土坡上的岩石花纹张牙舞爪,像只笼中的野狗。坡上方的光线被挤压。这种挤压感,他用白、金、红、棕渐变,分别营造将要炸裂和将要沉默消失的视感。
他抬头从画架上方看简仲,他正把几幅色调清新、画着笑脸的学生习作随意折叠揉捏,塞进有霉味的储物柜里。
到处都很乱,他不得不收拾收拾。
“画好了吧?”简仲“吱呀”合上柜门。
正好下课,陈向然一秒都不逗留,背起书包,拍了张百元大钞在桌上,说他要走了。
简仲把钱拿还他:“哎哎,一个月交一次,到时一起结算。”
“老师,您教过艺考学生么?”陈向然的声音干干的。
他只稍微愣了一下,眼珠子转得飞快,直说有的,来他这里学的不是孩子就是艺考生。陈向然问,统考,也用得着蜡笔么?
简仲不说话了。
陈向然心里一阵疲惫,低头转身,吱吱呀呀踩着木地板,打开画室的门。一拉开,外头的冷风迎面扑来。
下雨了。
他刚迈出一脚,只听身后说:“我就是艺术生出身。”
他定了定,收回了脚。
“老师我,也是普通人嘛,文化分不高,走艺术还能上个本科。这高考啊……”简仲顿了片刻,“不管你考什么,最后都是一份工作,对吧?一个营生罢了。别说你学文学理还是学什么,就算是高学历,不能让人拿到份好工作的,就是没用。都是条路,分那么开作甚。”
他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怒号一般,工地、小楼、长街、学校,整座山都被镇压在它的声浪瓢泼之下。
“不管上什么学校,学美术就是当老师。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创作,艺术这玩意儿啊,不附商则依政。要是一般家境,以后也就那么回事儿。还有啊——”
门突然“砰”地甩上,简仲吓了一跳,再一看,人已经离开了。
他自认恳切的一番言辞留不下一个学生。一回头,画架上的那幅画仍在那——色调饱满,对比强烈,极致挤压。
他没带走。
今天有雷阵雨,陈向然站在街边,身后是脱漆的防盗铁门。他慌慌张张撑开伞,用力过猛,又逆着风,伞骨折了一根,把伞面戳出一洞,彻底撑不开了。
雨哗啦倾倒下来,小城上空随即拖过一串马车声般的轰雷。大片乌云啃噬天幕,阴沉沉地压下来。
他借着坏伞,勉强撤进路边酒吧的雨檐。
伞洞落下的水湿了头发,只好晃着脑袋甩去雨水,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奶狗。发型成了刺猬,一撮一撮岔开去,发梢却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微微向下耷拉。
天气入凉,黑夜也赶得快。山路蜿蜒着点亮灯火。
陈向然等了半小时,没等到雨停。
屋檐雨珠成串坠进地上的水洼。路灯昏黄被水幕扭曲了形状,悠悠晕染开去,像被搅碎的月影。
夜里是这些流浪年轻人的场子,他身后的酒吧气氛蒸腾,灯光暗红、深蓝、幽绿、明黄,游走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男人的劝酒和女人的娇嗔此起彼伏。陈向然厌恶吵闹,以至于纸巾用完了,也没想走进去。宁肯蹲在门口墙角下。
发梢的水刚刚擦去,还沾着纸屑,不多会儿又“嘀嗒、嘀嗒”落下水珠。
他撇撇嘴,觉得自己像只狼狈的流浪猫。
不出两分钟,流浪猫被人捡了——有人拎了一下他的后衣领。抬头,看见一张不想在这时看到的脸。
“是你啊。”齐怀生低头看他,没什么表情,一手叉着腰胯,“发型变了,差点认错人。”
一本正经地嘲笑他淋了雨。
陈向然没理他,站起来抖抖伞,试着撑了一下,没撑开,断了的伞骨跟别的伞骨以一种拓扑学才能解释的方式缠在一起。
齐怀生就静静看他,等他毛手毛脚地从撑伞、到研究伞、再到收不回伞、最后放弃之后,别过脸,嘲笑似的哼了一声:“不进去么?”
“进去干嘛?”陈向然瞥他一眼,“我又不喝酒。”
“不是说过的么,你可以向我提要求。”齐怀生不负所望地又露出他的奸商嘴脸,趁火打劫,“比如借你条干毛巾什么的。”
陈向然眯起眼看他。
齐怀生带路,他紧随其后。
入门左拐的角落有扇“闲人免入”的门。齐怀生有钥匙,一拧便进去了。门后是条弯曲的长廊。看方向,大致是通往酒吧舞台的后台房间。通道里没人,光线比外边还要昏暗,脚步声一下、一下荡出回音。
陈向然左顾右盼:“你家开的?”
“倒好了。”齐怀生沿路摘了条抹布,拎着一角甩到肩上,“我在这里打工。”
“洗碗的?跑堂的?”陈向然沉吟须臾,又猜:“陪酒的?”
齐怀生奇异地沉默了一会……
“驻唱。”他说,“二十分钟后是我的场。”
此时,舞台上的乐队正在吹黑管萨克斯、打爵士鼓,演奏的是本地方言的歌,曲调带点南洋风味,节奏轻巧,容易引人跟着哼唱。木板墙把热闹隔挡在外,长长的走廊里只能感受到鼓声的振动。
到了后台,齐怀生把一条毛巾拍在他头上,顺带给他一把带广告的弹簧伞。后台和前场只隔一块漏缝的木板,灯球彩光从缝隙溜进房间,红的绿的光斑在他们身上泥鳅一样滑过。
“谢了。”陈向然边擦拭边说。
“擦完记得搓干净,那是我脸巾。”
陈向然:“……”
怪不得上面的檀木香那么熟悉。
“给你弹一首,看你听过没。”齐怀生抱起吉他,在长凳上坐下。
陈向然拖拉毛巾两端,站着洗耳恭听。但他只扫了下弦、弹了两音,还未成曲,就发觉不对,说:“等会儿,我调调音。”
陈向然也听出来了,没说什么。头发三两下就擦了半干,不落水了,毛巾还披在头顶,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
这里静得不闻一丝风声,只有他“噔噔噔”的调弦声,和隔壁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一个音还没拧到位,他忽然警觉地看向某处。
黑暗里,除了隔壁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咚、咚”的脚步声。齐怀生起身到拐角处观察,不一会匆匆跑回来,把陈向然整个人转了个儿,往前推去。
“快,藏起来。”
“藏什么藏!老子看见了!”
“……”
陈向然回头,望见一瘦得略微脱相的人。
戴着圆眼镜,脸颊上一颗醒目的黑痣,鼻子尖尖的,嘴巴又窄又厚,镜片后眯了一双小眼睛。打眼看去,满是刻薄相。如果不是胸前挂了一块写着“店长”的牌子,陈向然还以为是街上的哪个流氓。
“店长。”被发现了,齐怀生手插着兜,大方承认,“我一会带他出去。”
“要我跟你们这些崽子说几遍?别他妈随随便便带人进来。齐怀生,你想赚工钱,就搞清楚你是谁。地扫了没有?你看你看这这这……”店长踢着地上一片纸屑,瘦得皮都皱起来的手指抽筋似的指点,“后台卫生没搞好,今天你就不准上台,钱也没有!”
这里的表演人员都是临时工,工钱按小时结算,还包揽了后台的卫生。上台前没按要求收拾好,店长可以随意克扣。都是店里的规矩。
工钱当头,能屈能伸。齐怀生见惯了这种情况,懒得争论,不慌不忙地转身,沿着走廊去了二十米开外的杂物间,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挑出扫把和簸箕来。
离上台还有十分钟,就算扫好了,也来不及调琴。
“嘁……来这里的,一个个以为将来大音乐家呢。有那资本用得着光临下店?”店长背手转身,往吧台的方向去,嘴里喊着话,像是故意给齐怀生和隔壁什么人听的,“都是捡来的野狗,真把这当自己窝——”
啪——
狭小的空间荡出巨大回声,店长吓了一跳,眉心突起拧成“川”字,回身看见陈向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陈向然摔了毛巾团,脸上的笑似有若无。目光落在人身上,寒冰一样冷彻骨髓。
“你再说一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