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干什么?”陈向然轻笑,“不如请吃饭吧,一顿烧烤打发不了我的胃。”
齐怀生手伸进裤兜,捣了捣,像捏住了什么物品:“那就两顿?”
“两顿牛腱子,把我吃反胃,以后替你省钱?”
齐怀生给他气笑了,眼神一一扫过对面成排的餐店:“你吃烧烤,难道只吃这一样?”
“是你提要求,还是我提?”
“你。”
“行。”陈向然肚子里又冒了黑水,“那边那家,看到了么?请我一个套餐就好。”
齐怀生随他的指向看去。
是一家以牛排为招牌菜的西餐厅,开在这半山街头上装阔气。倒不愁没生意,它把位置选在了景区入口处,朝着景区内外各开一扇店门,垄断了景区和附近的生意。牛排煎得一般,可皮相高档,到底是家体面的餐厅。
陈向然想着,破他一次财,让他知道自己不会客气。这要是个不计开销的阔少爷,今后更往狠了宰,他左右不亏。
萨克斯手?谁知道他们找人干什么。
齐怀生沉默了好一会,嘴唇张了张,又抿成一条线。
他低头瞄了几眼。揣兜的手往外抽出半只,掏出一叠纸币——全是碎票子,五毛、一块、十块,在他裤兜边缘露出一纸边角,又重新塞回去。
他像是被长街那头的落日晃得不舒服,蹙起眉心,微微眯眼,看向别处。
陈向然微愣,他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名为“窘迫”的神情。
“这个留下次,算我欠你的。”齐怀生说,“今天换点别的。”
陈向然自知戳了人脊梁骨,不再提这事:“那带我进你们学校看看。能进去不?我还没去过那一带。”他一直想去山下的小县城里逛逛,担心迷路,便搁置了计划。
“能进。”齐怀生一扬手,一众人便松开他,往前带路。
他们穿行在老街里。这个时间,学生和白领都往东回走,他们却迎向夕阳、逆着人流西进,脸上流淌着一层灿烂的光。这群人玩着玩着还要打打架,互相拉扯,披着天空的金红色,拖着长影跑前跑后。
陈向然跟齐怀生并肩,走在人群前方。他脱了校服外套团成团,抱在怀里,只穿着里面的白色短袖,风一吹来,衣摆上的英文波浪般滚动。
后街的前半段不拦太阳,一拐弯戳进西南向,建筑就挡了大半阳光——老旧、潮湿,只厝角上切了几角阳光,拢住高处电线上吊挂的麻布衫、被单。
街道坡度向下。石川中学远在山脚,看见巷头酒吧了,还远远望不见石中。
“还没到啊。”陈向然抱怨,“你把我带哪儿去?”
齐怀生说:“你想我带你去哪?”
“你们石中,这么闲呢?天天往外跑。”
“你知道我们闲了?”齐怀生不知什么时候叼了根烟,打火机“蹭”了好几轮,才点亮一丝火星,“你遇上我们,代表你也在外面闲逛。”
“我从来只走大道。”陈向然小狐狸似的眯眼,狡黠起来,“不捅厕所的天窗,更不钻菜园的狗洞。”
齐怀生一愣,随即笑出了声:“他们都被我教训了,事不过三,没有下次。你们海中破个洞事小,我兄弟毁自己前途事大。”
“你恐吓我们学长,就不是毁前途了?”陈向然顿了一下,细细观察他的表情,“你的烂名声,早在海中传开了。”
齐怀生呼了口烟雾,没有答他。
白烟袅袅,他的脸在昏暗的街里更加晦暗不清。他抽烟很凶,很快就剩了半截、三分之一、最后的烟头,仍在地上,鞋底碾灭火星。即刻换了下一根。滤嘴端刚送到唇边,就被陈向然抢了去,夹烟的手指顿在半空。
“增加一个要求,”陈向然晃晃手里的烟支,“我的问题,你必须回答。当然,我有时候可以允许你不回答。”
齐怀生被挑了烟瘾,一股无名火上窜,粗暴地将他拉过来。他长得高,居高临下,呼吸像闷雨倾盆激起的热浪:“提要求的时候小心点。这里没人敢和我这么说话。”
陈向然隐隐颤了一下,硬是把口气挂住了:“这是为了你嘛。”
“为了我?”
“你为了找个吹萨克斯的,都被我们校领导盯上了。什么事重要过你的学业前途?”陈向然迎上他那张五官冷硬的脸,呼吸绞缠,近在咫尺,“难道是另一个什么前途?”
他像个生了保护色的花蝴蝶,把“探人底细”包装得像个合情合理的玩笑。
哪想齐怀生直接交代了:“没错,另一个前途。”
陈向然没说话。
“那个萨克斯手——”
“哥。”申恺横插一脚,“这小子算老几?别让他套了话。”
陈向然斜觑他一眼:“你生哥还能听你的?”
齐怀生:“听。”
陈向然:“……”
石中的校园面积不比海中小。
一半上了山坡,一半平地铺展,操场不大,靠着学校围墙。墙上黑不隆咚的全是腐朽青苔,布满红的蓝的涂鸦。
满是泼彩的飞扬恣意。
申恺他们到了操场,立马加入了别人,篮球“咚咚”地拍击地面。陈向然绕过篮球架,直奔那面涂鸦墙。
海中操场有一面平滑完整的石壁,是大自然留给海中的鬼斧神工,几乎没有人工修缮。海中学生在晨会上提议涂鸦,彰显海中的个性。却被校长驳回:
咱们学校的特色,就是高度的纪律性。
学会服从,才让你们在竞争中优秀,脱颖而出,这是我们学校的宗旨。今后你们踏上社会也一样,适应规则者得天下。
涂鸦不符合我们的学校文化。别以为校长不知道你们的小九九。
陈向然起初也不懂什么“小九九”,后来才明白,学校对于学生不满学校制度心知肚明,担心学生在涂鸦里,藏了“心思”。
这过于锐利,不够服从。
“这么喜欢画?”齐怀生来到身边,抬头欣赏自己学校的涂鸦。
陈向然扭头,看到对方清晰的下颌线,被愈来愈深的红色落日勾出橙黄的边。
他的身后,柏油地是灰的,操场是灰色水泥,墙楼是黑灰的砖,夹了点湿润的青苔。
这些颜色都太规矩了。
只有这面涂鸦,冷暖忌色,不合常规,却又并非杂乱无章,那其中有想法,有作画者另外的规矩。
艺术涂鸦,暖黄的落日。
“整天跑酒吧画画,你是艺术生?”齐怀生问他,“不对,艺术生应该去学校画室。”
“我们学校不设画室。艺术生我还不算。”陈向然说,“还没决定。”
“没决定?”齐怀生逗趣似的挑起眉,伸出大掌揉揉他的头:“高一的小朋友?”
他指尖带点茧,勾了发丝,被陈向然捉住摘了下来:“高一怎么了?”
“我高二。”
“哦,老不中用了。”
齐怀生手腕搭他肩上,惩罚似的往下一压:“有资本追求就勇点儿,别犹豫不决。这跟你追妹子一个道理。”
陈向然:“?”
他什么时候追过妹子?
申恺他们跟其他校友在操场上玩疯了,外套都甩在篮球架底下,和几罐淌着水珠的矿泉水放在一起。边跑边抓着衣服前襟擦去脸上的汗,大喊传球。
男生大都喜欢打篮球,陈向然不大理解。学业、兴趣班、课外补习,他没有时间走上球场,以至于发现自己失去了与人联络感情的基本能力后,也只能表示自己不爱打。
“怎么样?视察完我们三流高中,大领导还有什么指示?”
“你们那么多人不穿校服?”
“嗯,一三五穿,二四随意。”齐怀生席地而坐,把陈向然也拉下来,“也有人嫌麻烦,天天穿校服。”
“就算穿便服,申恺那链子……”
“教导主任抓过几次,都懒得抓他了。”齐怀生指着篮球架下扣篮的一个,“喏,张亿,脑袋上一撮闪电那个,也被教育过,现在等着头发长出来。还有何晋,前阵子说不读书了,要去外头闯。他爸拗不过他,让他暂时休学,结果几天就回校了。”说到这他带了点笑意,“听说被他爸带去工地上折腾了一天,回来后突然就觉得那廉价耳环幼稚,自己摘了,耳洞长回去一点。”
“这种事,不扣分不开除?”
“扣什么分?”
“就那种扣分机制。”陈向然轻轻比划,“扣满多少分就处罚、处分什么的。”
齐怀生摆摆手:“衣服头发都不算什么。我之前逃课,被班主跟踪,在酒吧被逮了。是个女老师,雷厉风行的,大街上训我半天。最后没搞处罚,也没告诉学校。”他哼笑一声,“逊毙了。”
齐怀生叨叨,他便听着。晚霞的色彩像那幅涂鸦一样鲜艳。自然与人类的艺术在这副光景里神奇地融合了。
陈向然感觉到明亮。
听到最后,他听得出齐怀生其实很尊敬他的老师们。
“我听说……这里的老师都没有职称?”陈向然问。
“无名学校,老师学历没那么高,限制了。”
聊到职称,他想起了严霖辉。
太阳落山,起伏的丘陵又被刷上浓暗的水墨色。气温降下来,山风很低很低地掠过操场。奔跑的少年血都是热的,感觉不到冷,仍在球场上挥汗如雨。
“还是你们自由。”他说。
“不如说是散漫。”齐怀生接过兄弟递来的汽水,转而让给他,“你们出成绩,有你们的道理。”
面前伸来一罐冷汽水,陈向然看着汽水瓶上密布的雾珠,冰冰凉的,落在自己盘起的脚踝上。他伸手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口。
“嗯。”他拧上盖子,“能出成绩的,总是没错的。对吧……”
齐怀生没听出他的别扭,转过脸,看他伸了粉色的舌尖,缓缓舔去唇下橙色的饮料液珠。
转开脸,咽了咽喉咙。
夕阳微醺,他们一直聊到夜幕降临。有人给齐怀生送来一封信件,他收下了,没有拆开,转而问陈向然许多问题。
大概是这天孙临潼请酒请得太阔,酒劲未消,陈向然竟想把人当朋友看了。
他迷迷糊糊,隐约看到信封上,写了三个大字“生哥收”,却没有落款。
他要回去了。
齐怀生带一众人送他一段路,他往坡上,他们往坡下,分道扬镳,回归到两个不同的世界去。
弟兄们嬉笑打闹,没有马上回家的意思。齐怀生站在人群外,看着陈向然的背影渐渐缩小成点,消失在小镇入口的拐角处。他伸手摸摸口袋……
剩的那根烟没了,忘了要回来。
他扯扯嘴角,下一秒跟太阳穴长眼睛了似的,手猛地一伸,扯住申恺的耳朵:“看什么呢?”
也盯着同一方向的申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哎哎生哥轻点。”
“想什么?”齐怀生没有撒手,面无表情,冷焰一样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又给她写信了?嗯?”
“不敢不敢,生哥,我不泡妞,要当好学生了。”
“如果是说给我听,还是少费点口水吧。”
齐怀生松开他,看着海中高耸的教学楼。
冰冷的灰色石砌建筑融在夜色中,亮着点点白光。陈向然说过,每天晚上离晚自习还有十五分钟,整栋楼就肃穆得像一堵边塞城墙,随时准备吹响高考的冲锋号角。
“人前途无量,”齐怀生上下嘴唇一碰,也不知说给谁听,“当下还有主,就别惦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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