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过去,两周过去,他再没有见过齐怀生。
没有在日暮下的老街、酒吧和小摊店铺前看到他的身影。
谭持说遇过他一回,给他结了先前欠下的工资——按陈向然说的,提高他的报酬。
谭持问他,什么时候再回来驻唱。他只说不知道,便告辞了。
最近高一校内放假,腾出教室给高三进行联考考试。是和其它省重点学校联合出题的考试,大多偏题、难题。
这个考试高一也躲不过。老师们会从试卷里挑出对应内容,当做课后作业,提前教授一部分高二的课程。
陈向然经过考场,出来的学长学姐都在哀叹。走廊就有个人对着复习资料抽泣,和朋友说忘记了某个知识点,考试时瞎猜,猜错了。一番自我“检讨”,状态还未调整过来,又该继续战下一科。
“下课。”
严霖辉把一沓卷边的旧课本敲整齐,擦净白板上的马克笔痕迹。今天的化学补习结束。
天光被树叶筛碎,被阳台栏杆遮挡,进入室内只剩下薄薄的片光片影。严霖辉的宿舍朝向东北,在里面坐上个把小时,仿佛提前入冬。陈向然看向墙上“咔嗒、咔嗒”摇摆的老式钟表,依然准点下课,但今天的写题时间比平时延长了十分钟。
一屋子收试卷、拉拉链的声音。严霖辉又说:“下个星期啊,我们补习地点可能要换。到时……孙临潼,就麻烦你跑一跑了,给老师传通知。”
“好嘞老师。”
“怎么样啊,陈同学?”严霖辉一出声,就是又要留他了。
陈向然仍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看着孙临潼拉着叶知并肩离开。这个过分开朗的阔少爷出门的一瞬,背后给陈向然比了个大拇指。
他轻叹,这么大个灯泡,他是一点不想做。
严霖辉隔三差五就要留他,关心他的学习情况,详细到他每天的学习安排,和每次化学考试试卷上的某两分、某五分。像他身边一个冰冷冷的量化检测仪。
“我看你这次月考,丢分丢得很冤枉。那都是我上课提醒过很多遍的,啊,如果不会,还可以理解,粗心大意就该骂。你牢牢记住了,下次再错我就倒扣你分,扣到你知道心疼为止……”
最后他提到了林岚的期许,陈向然一点不意外。她甚至放弃了电话寒暄,选择直接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他揉了揉太阳穴,眉心一跳一跳地疼。
怎么样都好,都行,他想,只要他的鲸、他的画具颜料还在某个角落里等他。
只要这个“角落”还没有崩塌。
严霖辉的训话袭来时,那片深海及时地麻木他的神经,他轻盈地,游荡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艺考培训,找着了吧?”严霖辉忽地扯向别的话题。
幻境“唰”一下敛去,陈向然从一片勾勾叉叉的化学试卷里回神,抬头看他。
严霖辉还是戴着那双金属方框眼镜,用他眼白比黑仁多的眼睛盯住他,拧开保温杯,边喝茶还能边直勾勾地和他对视。
“嗯。”陈向然点头。
“咱县里的兴趣班美术老师?”他放下保温杯笑了笑,“你如果是一时兴起——”
“在市区,一个教授。”
严霖辉嘴里鼓着一大口热茶,眼睛有一瞬睁大,哗哗拧上保温杯,艰难地吞下茶水,用充满湿度的嗓音说:“自己找的?”
“同学介绍。”
“你妈妈还不知道吧。”
“嗯,还没说。”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
梦萦一般思忖了半来月,从蠢蠢欲动到眼下,他又犹豫半晌,说:“请先不要和我妈说。”
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到愧疚。
像是背叛了什么,愧疚感如寄生虫一般细细啃咬他的胃腹。这可能是他独自决定的第一件事。不同林岚商量,甚至不让她知道。
这样的背叛感让他身心像被按摩师狠狠揉搓,痛而舒畅。
“保密?”严霖辉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摇摇头,长出一口气,“平时挺乖一孩子,也玩儿地道战啊。”他抽过他的试卷,翻过来翻过去,粗略看了他整张试卷的扣分情况,好像在分秒之间便全部掌握,弹了一下,又还给他,“嗐,知道你不是什么听话的。我有一校外的学生,说认识你。你有点儿名气我知道,但他说你俩是熟人。”
“谁?”
“叫什么齐生……哦,齐怀生。挺聪明一孩子,就是看上去……嗐,也不是什么好蛋。”
陈向然猛然收回游移在阳台外的目光,看向严霖辉。
原来他在校外也有学生。
有的老师会把补习班办到校外去,借“信海中学老师”的名头高价招收普通高中的学生。这是很多人知晓的事。外校的看到更好的教学资源终于向他们敞开,无论如何总得一试,试错成本却是整个高中三年的岁月。
噱头高挂就有人蜂拥而至,老师暗中偷工之类也不那么重要了。职业首先用于谋生,陈向然都明白。
他更在意严霖辉口中的齐怀生……他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见齐怀生了。
“他补习?”陈向然往前倾了倾身,“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啦。在你进海中之前。”严霖辉忽然面露愁容,“就是他最近,突然说腿伤了,不上课了。我说这没问题,换个地儿就是了,我上门,不费他腿。但他坚持不补了。”
“以后都不补了?”
“不确定。你俩认识,你帮老师个忙,问问他怎么了,行吧?”
陈向然也很想问他,可现在连见他一面都难。
他的鲸鱼又来了,在两天后的周一晨会上,陈向然在会中差点睡着了。
它的吟唱声第一次如此杂乱,微微刺痛他的大脑。他的幻想仿若丝线,在意识周围飘动,在越来越难以自控。
幻听声太吵,他第一次想要杀死他的鲸鱼。只是一伸手,鲸鱼便一个甩尾,隐没在深海黑暗中。
迷迷糊糊睁眼,只见校长在升旗台上,翻着讲稿。黎明微弱的天光下,校长眼神疲惫,勾着生硬的笑,像冷月下枝头的巫师猫,亲昵地问候他们学习和生活是否愉快。
最后例行宣布新增校规,和新的处罚名单、警告名单。
耳边又出现声音,这回不是鲸鱼,这声音清晰地问:“你怎么啦?”
扭头,是孙临潼。而后他迟钝地发觉手腕被抓着——他拧着拳,手背暴起血管,就举在自己太阳穴边。
头一阵短促的疼。
天亮了,阳光轻薄如纱,缓缓蔓延到身上,他在光亮中清醒过来,看清了孙临潼的脸。
“干嘛打自己脑袋?”孙临潼说。
“没。”陈向然放松了拳头,抽出手,“起太早,困。”
“靠,学霸就是学霸,又开始四点读书了。我就好奇了,学校也没让人这么早起啊,五点半的起床铃,非得四点起来嘛?”
孙临潼喜欢调侃任何人是学霸,因为他自己就是在差了一百多分的情况下,硬靠关系进了海中。要不是他为人大方,善交际,收服一群朋友,这种事够全年级议论个三两年。
“考差了,得多花点时间。”
“啧啧,这还差,你排名在985名次线内吧?非得C9、清北嘛?”
倒不是非得清北什么的。仅仅是保持排名就费尽了气力。他体内像是有一台永动机,听到严霖辉,或是林岚,又或是谁,一遍又一遍的“意见”、“建议”、“改正”,身体自动想从床上翻起来,挑灯苦读。
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
所有骨骼、经络、血液暴露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都不是自己的,是周围安装的程序。就像赛博朋克世界里的人体机械改造。他的思想、行为由程序编码,人生也就沿着程序进行。
一整个白天,鲸鱼都在深海里吟叫。游击似的,突然就令他脑袋一嗡。午睡闭眼的一刻,像一道锃亮的闪电划过大脑,不得不醒来。
傍晚,他从食堂出来,看见正要出校的叶知。
刘永凡说她最近经常出校门,一周大约要出个三四回。但凡经过门房都能看到登记册上,一整列都是保安大叔手写的“叶知”二字。大概是齐怀生受伤那天开始的。
也不知齐怀生怎么样了。
他许多天没去后街了,画具寄放在巷头酒吧,也没去拿回来。忽然想出去走走。
校外的空气松快许多。他仍顺着下山的路径走,叶知也走了相同的路线。进入后半段的闹市,少了大树绿植,多了民居矮房,黄昏小镇的生活气息,和小地方鱼龙混杂的腌臜气氛扑面而来。
他无意跟踪,于是走着走着,叶知一拐弯,消失了,陈向然也没有深究她去了哪里。
进入小镇,他闪身躲到粗壮的树干后。
是申恺他们,一群人叽叽喳喳在交谈。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于是也不躲了,大步走向他们。好久没见这几个烦人家伙,还有点想他们了。
他一个响指,一群人被摁下静音,同时看了过来。
“说什么呢?又要抓我见生哥,你们生哥那么多问题嘛?”
“靠,自己送上门了。”申恺指着他,回头冲一众弟兄喊,“别让他跑了,生哥等他半个多月了。”
夕阳下的长影汇聚成一头黑兽,朝陈向然游来。他越过群人,望见长街尽头缓缓走来的瘦高的人影。
齐怀生在抽烟,看到他的一瞬间怔住了,仅剩的烟头顿在唇齿间。
烟灰落到虎口,他都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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