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霖辉说可能会换上课地点,就真的换了。
原因是陈向然没有想到的。
高三联考,学校平均分没有达到学校预设的目标,于是全校都要进一步紧缩时间。中午必须待在教室自习,不允许去除教学楼外其它地方,包括宿舍。部分老师也取消午休时间,巡逻教学楼。
为了显得人性化,学校允许随时趴桌睡觉。
规定开始实施那会儿,南方沿海正好迎来了冬天,空气里裹挟着潮湿的凉意。天空依旧朦胧,苍白发灰。海中学子在寒风中依然步履匆忙,要快速、高效,还得规格化。
一个临时性的规定,没人知道何时解除。陈向然每天浸泡在补习课程里,补习地点从宿舍转移到教室,补习时间也提前了。吃完饭直接到教室,缩减了洗澡的时间。严霖辉从政教处要到了空教室的钥匙,将补习生聚到教室的一角,围作一圈,照样上课。
这几天,陈向然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其他人,像观赏一个动物园。
第一天,大家怨声载道,乃至有人在宿舍走廊拉劣质横幅痛骂学校,什么“校长的心是冷的,脑门是热的”诸如此类调侃;第二天有人商量着向学校提出意见,甚至想着向教育局反映;第三天有人说别不懂事了,忍忍,反正总有一天会解除的;第四天撒完了气,大家开始说中午应该写英语,更有助于养成高考两天的思维习惯。
一周过去,许多人适应了。
事情好像就这么冷却下来了。没有劝说、压制,也没有更多强迫。校长在晨会上赞赏大家优秀的适应力。
“草,可是这不合理呀。”
陈向然和孙临潼、叶知,化学补习的三人组,在严霖辉和其他人离开这间走廊角落的空教室后,根本没有回班里的意思。
孙临潼强烈表达不满:“谁规定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只有课本习题了?”
“你第一天上学么?”陈向然晃动手里的笔,一边看窗外。窗口有几根树枝,枝梢吊着一片湿糜的枯叶。
他晃啊晃,就在空气里把窗外的萧瑟描摹了一遍,在脑海里调出凋敝的枯褐色。
“都是为了出成绩呗……”
“成绩成绩。天天吃饭狼吞虎咽,澡都洗不上,顿顿面包、饼干,一大堆弄出胃病的。我们班学霸都躁郁症了。学校除了鼓励‘往死里学’,别的都是你适应力有待提高。”
陈向然垂眸看着自己画空气的笔尖,嘴里幽幽慢慢地念:“你说你们班林彬、王鹤、纪封道这些人?”
“啊,咋了?”
“个个至少年级前三十,你们班均分,靠他们拉上来的。”
“陈向然你是不是故意唱反调啊,均分重要?”
“重要,关系你们老师学期末奖金。”
“靠。”孙临潼咬咬笔杆,把笔尖指向他,“你看着吧,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你们……”陈向然倚着身后的课桌,扫视他俩,“不回教室?”
“回什么啊,回去被监视么?”孙临潼转着笔,看着最近的周考试卷皱眉。他其实已经提升了一百来名,补习颇有成效。
“你呢叶知?”陈向然问。
“我……跟你们一起。”叶知笑笑,“其实我也不想回去。”
“看吧。”孙临潼咧嘴,试卷推到叶知面前,“哎哎,这道,叶女神教教我呗。”
陈向然决定,在自己又亮得令人无法直视之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上了一层楼,没有回教室,想起了什么,反而下了楼。楼梯间无人,每走一步都有回音。快到一楼时侧头一看,叶知从楼下上楼了。一上一下,只点头就算招呼过了。
就这么一下擦肩而过,楼梯间的瑟风撩起她宽松的袖口,陈向然瞥见她手臂几块淤伤。
极深极深的紫红色,像是被紧紧勒扯过。手腕附近一道棕红色,像是结了一道血痂。
看到叶知,他就想起那天她也一路去了镇上,不知去了哪里。
还有莫名出现在他桌上的校卡。
“叶知。”
她回头,看着陈向然。
“那天我的校卡,是你帮我拿回来的?”
叶知睁着沉沉的黑眸,愣了好一会,眼睛又恢复了半阖的状态:“哪天?我不记得了。”
“上上周。”
“上上周是哪天?”
陈向然不再问了,再问她只会说,她替他拿过好几次,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天。
陈向然指着她的手:“你手伤挺严重,怎么了?”
叶知的手往袖子里钻了一钻,手指蜷起来攥住袖口,将伤痕遮挡住:“不小心……磕到课桌。”说完小跑两步上楼了。
他蹑手蹑脚离开教学楼。
一远离巡视老师的视线,便疯狂奔跑。不能回宿舍休息,他就去别的地方休息。他又从同样的地方翻墙出校。
补习成了他不被监视的保护伞。
午间的后街,阳光暖白,从居民楼的阳台流淌到枝头、电线杆、自行车和卖糖水的推车,在不锈钢车把上跳动,顺着街道的坡度汩汩而下。银杏叶被风卷起,天地流金,脚下落叶纷纷碎裂,一路漫过金黄色的咯吱声。
他穿梭在行人和叮铃铃的自行车中,跑得书包都在身后飞起来,像翅膀一样,心也跟着飞起来。刚拐过一个路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迎面而来。
是严霖辉。
他突然刹脚,蹲到路边一辆摩托车后隐藏起来。
严霖辉走到一辆摩托车前,打开后箱,戴好头盔,撤了脚撑,把摩托从横七竖八的车丛中推出来。
三下五除二,陈向然把校服外套先脱了,匆忙地团成团塞进书包,又快速钻进路边一家饭店,等着严霖辉过去。
他躲在饭店角落,连服务生都没注意到他。外面叮铃一响,有人骑自行车到了店门口。
一个、两个……是一群人,还是老熟人。申恺的银链子阳光下叮铃一晃,墙砖上晃过一片光影。
严霖辉就这么从店前突突突开过去了。
玻璃门风铃一响,申恺几人闹哄哄闯进来,没有朝陈向然这边来,而朝着反方向蹦跳着喊“生哥”,一股脑围过去。
原来齐怀生已经在这待了很久。少年凝眉静思,笔尖促动,面前摊着习题册和草稿纸。
“干嘛哦,真不补习了。”申恺拍拍他肩膀,“你不来,我们弟兄几个可无聊了。”
“生哥到底怎了?”
“就是啊,补习这么好的聚会理由,以前我咋没想——啊!”
齐怀生用笔敲了这哥们儿脑门:“让你们补习,是要你们找点正经事做。”
“那你自己怎么不学了?”
齐怀生没答话,翻了一页纸:“补习试卷借我,你们今天讲什么?”
“函数。”
“什么函数?”
给这群哥们儿问愣了。
“那个……”申恺挠了挠头,“那个L、O、G是什么?”
“对数函数。”
“啊对,就叫……”
申恺说一半顿住,回答的声音从身后来。集体回头,又看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陈向然两手戳着松垮垮的校服裤兜,毫无顾忌地戳进群人,看到齐怀生旁若无人地在稿纸上演算。
“真是学习小组啊。”他笑道。没人听出他究竟是讽刺,还是感叹。
“嚯,中午都能在这看见你。”申恺走向他,“讨抓呢?可别说你是来找我们聊天的。”
“要聊天一边去。别扰我。”齐怀生眉头都快拧成麻花。
“收到,生哥,就交给我们哈。”一群人掰着手指骨,佯装狠恶,将他抓到饭店的另一端,团团围坐,看守囚犯似的。陈向然俨然习惯了这种“热情”的对待,瘫坐在卡座中间,膝盖一张一合地晃着。
“你们也补习啊?”他懒洋洋地问。
“当然,还是你们海中的老师。”申恺看上去还有点得意,“啧,这辈子能上上海中老师的课,值了。”
“贵吧?”
“嚯,那是你们老师,你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严霖辉,说专门给石中低价开课,一节课四十。还不止教化学,只要想补的他都给补。我们隔壁班……那谁来着?”
申恺看向旁边的闪电头,陈向然记得他叫张亿。张亿说:“你说那天天裂着鞋尖儿的穷小子?马杰啊。”
“对,就他。他都花钱补习了,还第一个。草,平时抠抠搜搜的,太阳打西边出来。”申恺笑着摇头,“一开始还以为姓严的虚假宣传呢,他就扑上去给大家试毒了,不知道图啥。”
张亿说:“嘿嘿,但凡便宜点,那小子都会去。学习学魔怔了。”
陈向然看着他们,如果不是刚才看见严霖辉从石中的方向来,他要以为这群人说的是另外的人。想想他在海中开一节课一百二、一百四的价,陈向然都在心里发酸。
“那你们怎么也……对学习感兴趣了?”陈向然问。
“哪儿呢。”旁边一哥们说道,陈向然记得他之前是有耳洞的,叫何晋,“你们海中的老师来告状,学校都把我们看紧了,平时想出来透口气都不行。生哥说了,到校外补习可以自由,我们就来了。”
陈向然“噗嗤”笑出来:“他说什么你们都听?”
申恺:“当之无愧的大哥,我们学校都听他的。”
张亿:“哎哎,恺哥夸张了啊,是我们片区都听他的!”
申恺斜睨这没谱的马屁精一眼。
何晋这人性子变得稳了,温润地笑笑:“就……被他揍的,想收他钱没收成,反被收拾了。我们本来跟红毛那些人混,他嫌我们没用,把我们踢出来。我们一下不知道跟谁了。他们不怕警察,一天到晚威胁我们,骗了我们不少钱——”
“自信点,是被抢的。”张亿接话。
这些人的气氛好像都变得沉重了。申恺看着玻璃窗外。
何晋压低了声音:“我们偷过家里钱去付保护费,家里问起也不敢说,白挨我爸几棍打。后来生哥说愿意罩我们,前提是我们什么都听他的。当时就觉得,完了,”他笑了笑,轻轻一拍桌子,“这虎口,不入也得入。”
“结果你猜怎么着,听他的,就是要跟他一起读书。”张亿哈哈笑起来,“那没问题,补习费,比保护费便宜多了。”
申恺仍旧望着外面的自行车群,车把上停了一只麻雀,扑棱一下又飞走了,镇上居民零星来往,这个钟点,来吃饭的不多了。
陈向然注意到他的神色,沉闷又复杂,心想如果不是在饭店里,他可能会当街点一根烟。
“他没跟你说过么?”申恺缓缓转回脸来,盯着他。
陈向然:“说什么?”
“我们这届中考,生哥……”他回头望了眼齐怀生,确认对方在埋头做笔记,才说:“是整个石川的县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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