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安睡

石川到底是个小县城。

它的状元,陈向然不知道怎么评判。但有句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石川的第一,他的中考分数至少比陈向然高一个档。

可中考分流,他还是被分走了。

“他其实考上海中了。”陈向然稍稍坐直起来,“对吗?”

“应该还可以减一部分学费。”申恺说,“还是供不起啊。他自己要来石中,生活费没跟家里拿过,靠驻唱赚的。”

陈向然远远瞄了眼齐怀生,他还在苦苦钻研试卷。

“学校没给政策么……”

“那得问你们学校咯。”申恺笑,翘起二郎腿看他。

他知道学校近来年年扩招,学费水涨船高。外人戏称是贵族学校。可食堂伙食不见好,教室也不曾装空调,宿舍热水器常年损坏,也没有更换过。

钱去哪儿了?

陈向然常常思考这个问题。

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忽然泥鳅一样向下溜,从桌底下溜出去了。其他人刚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到齐怀生旁边,拉张椅子坐下,往桌上一趴,看他做的笔记。

“喂喂,我们生哥说了,不准打扰——”

“出去。”

齐怀生一令,群人突然安静。

申恺抿了抿嘴,外套往肩上一甩,挥手喊:“算啦,今天生哥不会跟我们一起嗨了。”

老张附和:“走走,快活去。”

他们像乘坐洋流的鱼群一般,呼啦涌出饭店。玻璃门也不好好关,前后甩荡了好几下。

桌上摆了一杯冰啤,只喝了一两口,酒精都要挥发完了。酒水金黄剔透,随着齐怀生在桌上书写轻轻颤动。

他写了一会,抬头看陈向然:“回你学校去,今天不奉陪。”

陈向然不为所动。

齐怀生的笔记密密麻麻,一半以上做了无用功。一个曾经成绩如此优秀的人,怎会搞这种大海捞针一样的笨方法。

“这些都可以不看。”陈向然指着他其中一页笔记,抢了他手上的笔在上面打记号,“这页也是。这页、这页……都是。”

齐怀生大概是人生第一次被人抢走东西,眉心微蹙,却也没急着要回来。他撑着脑袋,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仿佛在看他表演。

“还有这些。”陈向然还翻他的课本,几乎抢光了齐怀生除笔袋和啤酒外的所有东西。这里打个大括号,那里打个叉,“这几个可能会考,但不用花太多心思深究,几道固定的题背一下就可以了。”

齐怀生轻叹,指尖停止了敲击。

“说完了?”

“还有,像这种全是高考难点,你都没有标出来,对应的练习也太简单……”

“我知道。”

陈向然尴尬地定了一瞬。

他合上笔记说:“那你没必要这么记,这样识别不了重点。”

“最近才知道。”齐怀生把课本笔记都薅回来,“我分析近七年的高考题,再去网上找权威习题,每科试几本,就分析出来了。”

“……”

他说得轻飘飘的,几年高考题,每科试习题,这些步骤齐怀生从高一做到现在,费了老大工夫才总结出来,不如海中老师在课堂上一句“这部分很少单独出题但每年必考”、“这部分难点我会针对性出题给大家练习”。

“你哪科、哪部分,或者哪个知识点不扎实,可以找我。我整理了习题,可以给你。”

刚薅回怀里的题册又被陈向然蛮横地挖回去,他哗啦啦地翻页,熟练地圈画。齐怀生拗不过,只能看着他,由他去。

阳光一点一滴从落地窗淌进来,周围静得只剩吊扇转动的嘎吱声,和陈向然的翻书声。他写起字很利落,唰唰几笔,就标了几个重点。标完数学发现手边没书册了,问他其它科呢?

齐怀生支着脑袋,一动不动,暗沉的琥珀眼定定地凝视他:“你高一还没学完,高二的东西也会?”

“我们混着学,高一的已经上完了。”

“学这么快,哪来时间消化?”

“每天都是时间。”他说,“早读、午休、晚自习,吃饭排队、洗澡排队,都是时间。早上早点起,出操前都能学两小时。”

“你们几点出操?”

“六点多。”

齐怀生沉默了。

他嫌齐怀生太懒,递个课本都不乐意,站起来要翻他椅子上的另一堆书,被抓住手臂,拉着重新坐下来。

“现在回去。”他朝海中的方向扬扬下巴。

陈向然拍了下桌布:“我帮你看书,你赶我走?”

“熊猫眼也想看书?回去睡觉去。”

“有得睡,我还用得着跑出来。”陈向然嘀嘀咕咕。而后像个蛮不讲理的无赖,“咻”地又抢了他的书,这回是物理。

然后脑袋被摁倒在桌上,手上一空,书又被抢回去了:“可以睡十五分钟,到点叫你。”

这个卧倒的姿势,把他长时间失眠、早醒的困意都给勾出来,蠕虫一样地爬上他的眼皮和大脑睡眠中枢。齐怀生的手在大冬天里还是温热的,覆住他半侧脑袋,他半边脸都贴在木桌上,浑身都昏沉起来。

“桌子硬,趴桌颈椎疼。”他被摁在桌上,扯扯嘴角,拍拍齐怀生的肩,“借生哥臂膀一用?”

齐怀生动作定了一定,把手拿开,重新面对桌上的习题,低声道:“得寸进尺。”

齐怀生长得结实,陈向然嫌他肩膀也是硬的,把校服叠成四方块——用的是学校规定叠法——放他肩膀上,转身背对他,一只脚架在椅子下方的横杠,后脑勺舒舒服服地枕下了。

齐怀生嫌弃地看了一眼,没管他。

吊扇嘎吱、嘎吱地盘旋。

周围的白噪音宁和舒缓,偶尔的摩托喇叭声也被厚厚的玻璃墙隔绝在外,陈向然这么多天第一次没有被闪电般的幻听惊醒。迷迷糊糊,齐怀生身上的檀香气萦绕在鼻尖,凝神静气。

在齐怀生的世界里,一切都太平和了。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

那时他还住在离海边不远的某个村寨。在村里的茶园、番薯地里打滚,在海边嶙峋的礁石上攀爬,溅湿一身海水。在瓦檐下、石板路上奔跑。

累了便躲进村里的祠堂角落,把祭祀用的跪垫排列起来,蜷卧上去。香炉袅袅,窗棂之外暗香春色,他在缱绻梦乡里,被姥姥厚重的臂膀抱回了家。

因此他对祠堂庙宇有种天然的亲近,他记得姥姥生前曾说,檀香中自有彼岸宁和,寺庙铜钟声起,人就能暂时忘却一切人间孤苦。

他站在梦境边缘,安宁的画卷里闯入一阵违和的声响。千里海堤蜿蜒扭曲,雾海渔舟、灰瓦红梁,一切水墨般消散。

是林岚要求设置的专属铃声。

脑海里的宁静被撕开一道缝,他半梦半醒地探出手,想要接电话。却抓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电话铃断了,意识的裂缝填补上,他重新安静下来。

同样的铃声又响起来。

他伸手去摸手机——手机被“抢”了,才知道刚刚抓到的是齐怀生的手,这只手夺了他的手机,接听起来:“你好,陈向然在睡觉,晚上再打来。”

他的脑袋和齐怀生听电话的耳朵近在毫厘,几乎没有听到对面应声,电话就被挂断了。

然后一直平静地睡下去,直到睡过了头。

说是十五分钟,他睡了半个小时。

醒来时刚刚恢复时间体感,眼皮朦胧,发觉睡太久了,诈尸一样翻起来。回头看了眼店里的时钟,还有十分钟上课。

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代价却是迟到。真不是一桩好买卖。

“醒了?”齐怀生问。

陈向然才发觉桌上一片干净,酒喝光了,课本、笔记、文具都收进了黑色大书包,拉链都拉上了。

齐怀生在等他,也不知等了多久。

“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无意怪谁,只是急上了头,非得抱怨一句。急火火把校服塞进书包,腾一下站起来,甩起书包准备跑步回学校,能少迟到一分钟就少一分钟。

“啪”,手肘被扯住,拉过去,齐怀生带他出了饭店,到一辆小电驴边上,抛给他一顶旧头盔。

陈向然看着那圆滚滚的头盔,脱漆都快脱成世界地图,仅剩的红漆反射着阳光,有些晃眼。他看了眼齐怀生那顶——上边磕凹了一块,松紧带上有针线痕迹,是缝过的。

齐怀生打起脚撑,小电驴倒退到路上,看他发呆,眉峰一抬:“不戴?那自个儿迟到去?”

陈向然倏然回神,戴上头盔,咔哒系好。

“坐稳了。”

齐怀生刻意开快了,不到一分钟就到海中附近,顺着陈向然的指引开到那片围墙下。

艳阳高照,墙顶的玻璃碴尖一闪一闪,像把把尖利的匕首。陈向然扶着他的两肩下车,还给他头盔。

而后齐怀生看他熟练地从灌木丛里搬来一块垫脚石,一块一块拔去墙顶的玻璃碴,扔到围墙内。拔出一块缺口后,两手一撑,整个人翻上了墙顶。

他回头,齐怀生还仰着头,眯眼看他。他没有理会,把玻璃碴一块、一块再“种”回坑去,完美“闭门”。

“走大道?”齐怀生问。

“啊?”

“是谁告诉我,自己只走大道?”他给小电驴调了头,熄火,“不捅天窗,也不钻狗洞。”

陈向然笑:“确实没捅过,也没钻过。”

他强词夺理完,喊了声“再见”,从围墙内的废弃课桌上跳下去,直奔教学楼。

齐怀生看他消失在墙顶上,又“哒哒哒”跑远去,心想真是搞不懂这个人,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摘下头上凹陷的废头盔,换上陈向然刚戴过的那顶。

他踢起脚撑,动作停了片刻,忍不住露了点笑。

引擎一轰,甩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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