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没人说话,大部分在刷题。有的人在趴桌,还有的在吃药。程希的桌肚里放了好几个食堂小卖部买的面包,跟胃药极违和地放在一起。叶知在喝感冒冲剂。她的身体太虚,压力大、换季、食堂不太新鲜的食物都可能让她感冒低烧。
陈向然坐下,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异味。喷了喷鼻息,看了眼刘永凡,什么也没说。
都习惯了。他起身沿过道从教室前门走。
吴自兴在教室后方,走路没正形,从后面摔来,“乓”一声,陈向然回头见他一手拍在叶知课桌上,离自己毫厘之距。抬头一脸傻笑:“差点撞到你啊陈向然。”
他就像一只咧嘴奸笑的黄鼠狼,巨大的爪子还在叶知的题册上,抓破了一页纸。地上零零星星散了几支笔。
叶知呛了一口冲剂,咬着唇,眼里盈着水光。
吴自兴这个姿势不稳,陈向然面无表情地伸出脚尖,挑了他的重心,让他摔倒在地。随后捡起叶知的文具,塞回她笔袋里。
叶知抹了下眼角,有点不好意思:“谢谢。”
教室里霎时窸窣议论。第一排有个娇小的女生,叫张依萌,脸长得雪白圆润,却吊了一双丹凤眼,一眼看去心思多、凶悍,和她小巧可爱的身躯不甚相符。
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被这边听见。她说:“怪不得不搭理我们,喜欢和男的混。”
另一个接话:“还两个。”
“不止。十四班那谁,供着她呢。”
“都安静!”潘千慧拍着桌子,盯住几个讲小话的。
流言是前几天传开的。叶知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宿舍休息。最后也不知怎的,重新回了教室,是孙临潼送回来的。
严霖辉刚好这时在前门探头,镜片后一双锐利的眼一瞟,眉头就锁起来:“快上课了不知道吗?这还要班长提醒?”他扫视全班,用眼神警告在陈向然身后做殴打动作的吴自兴,最后看着陈向然。
“你来。”
师生一前一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天外白日光亮,落进走廊,栏杆投下阴影,黑白交替有如钢琴键,在行走的身躯上滚动游走。陈向然走在他的正后方,低头看着阴影滑过白鞋。
“怎么样?参加排练不?”
陈向然抬头:“什么?”
严霖辉好像能看穿他一样,没再沿着省赛的话题说下去,另开了个无关紧要的头:“最近累不累?”
这样的客套,陈向然只会说:“还行。”
“你回答别人都这么敷衍么?”严霖辉终于回头看他一眼,眼里一丝逗趣,“有没有再见到齐怀生同学啊?”
他心里一跳。
接连“越狱”这么多天,第一反应是严霖辉是不是在后街看见自己了。
随后想起严霖辉寒假前托他的事。
“见过。”他说。
“他怎么说?”
“说不补了,没说具体原因。但我猜是……”陈向然垂下眼皮,他猜是因为钱,但这似乎是在质疑严霖辉低价招生的诚意,于是转了话势:“您很关心他。”
他用了陈述句,却是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关心。严霖辉一路不再说话。打开办公室的门。
老师们都不在,去各自班级巡逻坐镇了。窗外纯白的阳光透过树影,打在桌上的教材、试卷,和严霖辉的白色外套上。
严霖辉的办公位在窗边,他走到办公桌前,一沓资料甩在桌上。风一来,纱帘飘起一阵小小的波浪,拂过这沓教案,再静静落下。
整个房间明亮又安静。
“他可没你们幸福啊。”严霖辉拉过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好好的为了点钱跑去石中,跟我当年一样,太傻了。”
陈向然瞄了一眼教案,是下次补习课的答案和注解。上面的图解还是画得那么精致。
“您也是石中毕业?”
“当时考上信海,但是放弃了,去了石中。唉,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个年龄有多重要,没钱的哪怕去借、去贷款,多为自己投资,将来的回报都是成倍的。”
陈向然自己拉过椅子坐下,懒懒地靠在背垫上:“他或许意识到了。但我觉得,他做决定都是很坚决的。”
“他会后悔的。知道吧陈向然?社会到处都是信息战。”严霖辉坐进他的转椅,顺着惯性旋了半圈,“你们张老师、李老师,给你们一句点拨,一个高考前沿信息,可以顶齐怀生他们几倍的自学。我当时考上一所普通的一本师范,只能当老师。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一步错步步错。连考研、考博都有无形的限制。”
这时陈向然再打量他,才稍稍理解了,为什么他高价收海中的学生,又去石中低价招收。不至于是回报母校,陈向然想,严霖辉这人是纯粹反骨,还固执,看到石中的一些学生就像看到自己,把这样的做法当做自己的人生信条了。
“您其实,不想当老师?”
他轻轻拉上一边窗帘,遮去变得刺眼的阳光:“我大概和你提过吧,我曾经也想画画,这辈子就想当个画画的。”
不需要严霖辉告诉他。陈向然看过他握笔的平稳度,还有教案上的化学实验图,都能看出几分水平。
“我觉得我的目标很坚定,但其实这种坚定可能也就那样。别说艺考,我父母连海中都不让上,因为路远、家里穷,我爸说都是学校没什么了不起,靠自己也一样读书。可归根结底是陌生。一条路,你生活的小圈子里没什么人走,传染来去一群人都不敢走了。穷、没人脉是真的,但穷还没把人分流,信息却先把人分流了。”
“想想我当时还挺乖,挺懂事。这种懂事让我放弃得很快,放弃海中,也放弃擅长的事情,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我那时想啊,还没被教育启智,反而无形中被教育本身束缚住了。对吧?”严霖辉最后还多反问了他一句,似笑非笑地看他,把眼角眯成一道线,“都一个年龄,你大概也这么想吧。”
陈向然没有回答。他喝了口杯里的热茶,接着扯话题:“你喜欢梵高的向日葵?”
“不喜欢。”陈向然也回以笑容。
严霖辉似乎很意外。
茶有点烫,杯壁起了浓雾,他晃了晃杯里的茶,又抿了一口。整间办公室都溢着茶香。
“我还想呢,咱班那个板报,是你参考了向日葵画册。”严霖辉说,“不喜欢为什么模仿?”
“梵高的向日葵,色彩和风格不自然,他在迎合,所以显得虚伪。”陈向然回忆那时作画,垂下眼帘,“可是再迎合,画家还是没法不在在颜色和细节里,展现真正的自己。”
“所以你用虚伪,表现虚伪。”严霖辉笑出了声。
陈向然笑而不语。
“迎合不来,展现不了。你这就叫,两头不着。”严霖辉用白瓷杯盖指了指他,“啷当”盖上被子,“我觉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你说呢?”
“交朋友可以,省赛免了。”陈向然替他把拐弯抹角的套近乎直通终点。严霖辉这人,姜还是老的辣。他心想。“报名后不能取消,不能不去。”
“不去要处分,你明白吧?”严霖辉说。他的话语弯弯绕绕,终于绕到正题上。
他动了动摁过萨克斯的修长十指,说:“您把我艺考培训的事,告诉了我母亲。”
“我什么都没说。”严霖辉直视他的眼睛,“你妈妈现在还以为,你在镇上一位姓简的老师那里上兴趣班。要你放一放,抽一天时间排练省赛。省奖对自招而言是必备。而且,她……”
陈向然没有说话,他捂住了微微翻腾的胃。
平时在学校为了赶时间学习,只勉强饱腹,没有营养,偶尔像今天这样突然改善伙食,疼痛便开始挖着胃囊。一道闪电窜过后脑,是他没有休息好的信号。
可周围总觉得他还有时间,逆水行舟,海绵还能再挤,“努力”这个词没有上限。就像严霖辉说的,不过是沿着过去受到的“教育”运转起来罢了。
陈向然等着下文。可严霖辉“她”了好一会,也没有顺着前言再吐半字。
须臾沉默间,空山般死寂的学校里突然传来痛骂声。严霖辉一个蹙眉,说了句“又发生什么了”,像是以往也碰到过这样的事。
陈向然听见了,是孙临潼,还有其它驳斥和劝阻的声音。
“你先回教室吧,课间我们接着聊。”严霖辉拍拍他的肩,和几个老师一道,下楼了。
陈向然也想跟着看看,没想刚迈出一步,身后严霖辉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他回头看着闪烁的红灯。
“嘟嘟嘟”——
响了好几轮。
办公室空余他一人,他左右张望,不见有人会回来,于是接起了电话。
对面沙沙沙响了一会,声音逐渐清晰……
“喂严老师啊,又打扰了。”
陈向然整个人愣住了。是林岚。
“唉刚才忘了跟您说,最近要是看到向然老是画画,不务正业,您就找他聊聊,让他把重心放在学习上。”
他张张唇,不知怎的完全不敢说话,大气也不敢出。
“他挺乖一孩子,就是有时候轴。我太了解他了,这个自招他现在不好好抓住机会,以后要后悔的。但是做家长的有时候不好说他,教育的事嘛,还是得靠你们老师。报名我已经替他报上了,剩下的还得严老师帮忙引导引导孩子。对了,您稍等一下。”
那头似乎暂时放下了手机,“当啷”的一声,有如洪钟震开一道声波,在陈向然脑海中荡漾开去。
刹那一声长吟刺破他的大脑,仿佛黑夜里突然一阵强光照射而来。前后只是短短一瞬,他的鲸鱼来了,许久不见,它的尾鳍如鲲鹏之翼,身躯如城墙之雄。一束天光利箭般刺进海面,它仰首,看见头顶是海的光域,鱼群似乌云过境。身边深海兽群尖牙白眼的恶魔面貌从黑暗中显露。
电话重重地挂掉,掐断一闪而过的恐怖。
他伏于桌上,急速喘息,汗珠缓缓流到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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