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更激烈地痉挛,陈向然缓和呼吸,虚弱地坐进严霖辉的转椅。
严霖辉像个良师益友一样说了这些话,是应林岚要求,劝说他这个“叛逆”的学生。
可有那么一瞬,他天真地以为,严霖辉话里有哪怕一点点的真诚和理解。
他独自下楼,想去看看孙临潼。楼梯间忽明忽暗,不知不觉走到三楼、二楼……小广场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陈向然走出一楼架空层,站在下午两点的刺目强光下,一抬头光晕摇曳,每层走廊都探出一排脑袋,教学楼变成了夏季的鸟类栖息地,叽叽喳喳各抒己见。几名刚出勤的红袖圈围着孙临潼,其中有刘永凡。
孙临潼在教学楼前的小广场发他的少爷脾气。他在抗议午自习,似乎是楼上十七班有人因为强制自习、休息不够,出现了一些身体症状和心理问题。可听他的描述,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说叶知。
“这他妈有一个老师在政教处吗?”孙临潼指着那些红袖圈说,“规则都是你们定,就没有人遵守遵守了?”
“孙临潼,你在这闹能有用?”刘永凡推推他那双酒瓶底。
“刘永凡,你他妈先把你两天没洗的澡补上,别天天坐在人女生后面搓泥丸。”
刘永凡两眼一瞪:“你……”
“孙临潼你别给我们闹。”另一个人走上来,“我们巡查的比你们更累,还想回教室休息会儿。”
“自己想进风自委拿自招推荐,就自己忍着。就你们想休息么?生病的人请个假请不上,因为定假条规定的人都他妈不在。”
陈向然望向四楼,叶知也趴在走廊上,太远了,看不清表情。
原来那天叶知没能请假,是因为那天政教处恰好无人值守。假条少一个签名,不能生效。
她每天轻飘飘地走在校道上,举手投足都是轻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发青的血管蠕虫一样在手上游走。她总是脆弱的、游离的,一副身处世外的生冷。她不讨人喜欢大抵和这个有关,偏偏也在一些人眼中宛如需要呵护的林妹妹。
难怪那天孙临潼大骂,说带她去向宿管求情,收到的回复是:一个个都是惯大的,屁大点毛病,放她进去我扣工资的啊。
是宿管的经典宣言了。
后来他陪同叶知回教室,便有了教室里横七竖八的流言。吴自兴自此似乎不太高兴,从偶尔的撩骚,变成今天这样蛮横的欺凌。像个故意引人注目的小丑。可惜出师不利,招惹了陈向然。
教学楼已经沸腾了,几个老师也不知去哪商量了一遍才又回来。
十七班的班主任张士,个头很高、又圆墩墩的,是今年从高三主动退下来教高一的资深老师。他走在最前面,先开口制止:“孙临潼,你搁这嚷什么?”
“学校有病,我他妈给治病。”
“我看你才病得不轻。”张士拎住他的衣服,把他扯到面前。
“对,我病。这么搞谁都得病。”
“你嗷嗷喊,除了丢人还能干嘛?”
“想喊的不止我一人。”他用力指向身边高耸庞大的教学楼,“这里,还有高二,全校,都他妈不服!学校这么搞有个毛的用?”
他一个劲冲着一群老师撒气。陈向然听见一楼人群都在感叹,一边感叹他是个勇士,一边感叹他爸是教育局的才这么勇。
山里天气多变,天光几乎在刹那间黯淡。
张士在那唱.红脸,其余老师出声劝抚,但没有一个敢直接把他拎走。严霖辉叹了口气,站出来拍拍他的肩,充当在场的老好人,低声和他沟通。
忽而一声雷鸣,如千军万马过境,从东向西隆隆滚去。
“要下雨了都进去都进去。”老师们挥着手,赶鸭子似的把广场上的学生都赶进架空层。
陈向然还站在原地。严霖辉回头就见他孤零零地倚靠在柱子上。
他走过来,拢着陈向然的后背说:“走吧,别站在这。”
“嗯。”
他闷着张发青的脸,额角还有湿漉漉的冷汗。严霖辉观察了他好一会:“怎么啦?你也想现在取消午自习?”他玩笑一样地说。
陈向然稍稍偏过头——小广场上的人已散,孙临潼跟着政教处的老师走了。他重新看着眼前,台阶笔直地伸进阴影中。
“这样的午自习,会有用吗?”他问。
“看以往数据,那是很有用。”严霖辉和他一起拐进下一层楼,“三个年级的平均分都会有质的提升。谁都不比谁聪明,靠的就是谁下的功夫多。不然大家,当初怎么会抢着来这儿呢?对吧?”
楼梯间里都是老师们的议论声。他和严霖辉走在最后,一直到办公室,都没有说话。
发觉要回去上课了,他最后问严霖辉:“这周日开始排练吗?”
严霖辉扭头看他,定住了几秒。
“下周日开始。你的艺考培训只能暂停。”
这样的暂停,无异于选回普通高考。陈向然只是看了看一地栏杆的影子,网笼一样的,投在他白色的球鞋上、蓝白色的校裤上、裸露的手臂上……
他问几点开始。
严霖辉说早上九点,去一楼阶梯教室,音乐老师会在那里等大家,记得带上你的萨克斯。
周六这天他在书声园的草坪上,捡了长石凳坐下,手里捧了本单词书。
拉行李箱的学生浩浩荡荡从校门涌出,被各自家长领回家。边上有人被训斥了,因为周考成绩不理想;路过的女生被母亲摸着头亲了一口,说不能松懈,要继续努力。
他一个人坐在空旷处,冷风吹动他的衣襟。整个学校就快走光了。
有人拉着箱从小路拐进来,是程希,他在草坪边缘踮起脚和他招手:“然哥,你真不去了呀?你今天可以跟我一起上两节课嘛。上完了我让李叔送你回校。”
陈向然合上书,站起来:“不麻烦了。替我跟陆老师说一声。”
“你怎么啦?”程希凑近他,细细打量,“脸色这么差,我给你的胃药没作用?”
“没用。”陈向然言简意赅。
他觉得自己病了,怀疑身体哪里出了问题。胃腹、胸腔、头腔,这些地方总有反反复复的毛病。他试着晚一点起床,至少跟随五点半的起床铃,但几乎不可能。最晚五点钟,在全楼起床的震声中醒来,开始又一天匆忙走跑的生活。
“我爸说,药没用,是你身体没大问题。放松点就好了。”程希笑着拍拍他的臂膀,“我走啦。”
他目送程希走出校门被司机接走,揉了揉太阳穴。
鲸鱼总是瞅着他最虚弱的时刻闯进来。他不禁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象鲸鱼的吟唱声的。
钥匙转动,他推开宿舍的门。
宿舍阴暗发冷,他站在床边,摘校章的手一顿,才想起忘了去食堂吃饭。
于是蹲下,从床底拉出行李箱,偷偷掏出宿舍区严禁出现的方便面,正打算撕开,停下了动作。
不知道齐怀生现在在哪呢?
天光黯淡,从阳台门切进一个三角光域,灰白色的锋芒直指他的脚掌。他蹲在阴影里,抱着一盒泡面。
他知道自己有点依赖齐怀生了,对这种依赖他人的感觉还有点陌生。
齐怀生那么高傲,词典里从没有“依赖”这个词。所以他也放不下那丝骄傲的心思。
去找人,得有个理由。
他来到小卖部,挑了一条质地相对柔软的毛巾。刚买完就下了雨。冷风裹挟雨丝泼进檐下,他拿上伞,在宿舍区里迂回路径,偷偷从同样的地方翻了墙。
天地湿冷潮寒,陈向然给自己加了件外套。攀墙的时候蹭湿了,跳下去没站稳,沾了一身草根和尘土。走到街上感到头顶发凉——他拿的是那把旧伞,破两个小洞。趁着手里的新毛巾还没湿,他拉开校服外套的拉链,塞进去保护好。
齐怀生不在巷口——两天不见,他也没期望齐怀生今天还来接他。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冲进雨里。沿路水流簌簌,大雨轰鸣坠落。把雨棚、空调机、看不清字的旧广告牌都捶打出哀鸣声。
他跑进了巷头酒吧。
雨伞湿漉漉地盘起,吊挂在门口。推开门,店里只有那么零星两桌,谭持不在吧台。他绕到角落“专座”,瘫坐下来。
店里的人朝他投来目光,于是他审视了一下自己——外套很脏,头上、脸上还淌着几颗雨珠,痒痒的,伸手抹去,雨水里还夹着土灰。
他已经很累,无暇顾及,只是倚着椅背,眯一会眼睛,一点不想考虑下周的省赛排练。
海中的活动很丰富,器乐比赛、文化节、社团集会……宣传册上,每一样看上去都充满激情。陈向然那时慕名而来,然后被告知:参加学校活动是为了省赛奖项,为了校荐信,为了自主招生或出国手续。不为了陶冶身心,也不为了培养创造。
那些都太空了,远没有学历、升学率和招生噱头来得实在。
手一垂,探进椅子和落地窗之间的缝隙。没想到里面还藏着他的画具,和他之前画过的白色少年。谭持把他的东西又放回来了。
他登时就明白,酒吧生意又不行了,齐怀生没有再回来过。
细碎的事情太多,没有一件足以压垮一个人,堆叠起来却是不可逆的折磨。他拿起画具,端起颜料,鬃毛笔一挥,蓝色、棕色、黑色、灰色,把心里的怪兽宣泄到了画纸上。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害怕自己有一天被这些怪兽吞噬。它们愈来愈凶猛,愈来愈面目可憎,与他同在,避无可避。
放笔的一刻,他听见一个声音:“画完了?”
一抬眸,看见一双浮着血管的、指尖圆润的大手。那双手拨弹过温柔的吉他,也握过小刀抵住小混混的咽喉。
他抬头——是齐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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