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过年

凌晨时分,陈向然才终于睡着了。

鼻尖萦绕着齐怀生身上的檀香气,和吉他带给他的木香气。醒来时发觉眼前还是昏暗的——不知怎么翻了身,脸埋在齐怀生锁骨前,遮了清晨的光线。醒来第一眼是齐怀生的下巴、嘴唇、人中……离他的脸只有毫厘。

他没动,等着齐怀生醒来。

早晨的酒吧又恢复了安宁。

那些少年人、打工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只剩下断断续续打着呼的流浪汉。

陈向然经过木茶几,发现有个钥匙串,吊着一块塑料牌,写着“大门”。谭持留了张条,感谢他们昨晚来帮忙拉客,他们终于能买点补品去医院看李荧的父亲。已经先走了,给他们留了酒吧大门的钥匙。

齐怀生在酒吧卫生间漱口洗脸,出来时抽了几张纸巾抹去满脸的水珠。看到陈向然杵在吧台边,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三个流浪汉,刚刚从酒吧离开。

“睡得还好?”齐怀生问他。

陈向然点点头。

齐怀生甩了甩电动车的钥匙:“年初一,想去哪逛?”

“可是——”

“会留时间给你写作业的。”齐怀生说,“我想想……去海滨广场吧,过年期间有集市。”

天光落进玻璃落地窗,一寸一寸蔓延到陈向然脸上,他扬起笑容,多了一丝明媚:“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作业狂。”

“我是说广场。”他反驳道,“我很久没去了。”

两人先回一趟家。锁上酒吧门的时候,那个流浪汉不知从哪个方向又经过这里,在街对面“嘿嘿”地招两下手,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他身后还有另一个流浪汉,面色沉郁,腰间别着一个红色的铁扣,走起来一晃一晃。

齐怀生也冲着走在前面的流浪汉挥挥两串钥匙,叮铃铃地回应了一下。他们的招呼打得很短暂,只是不经意的擦肩而过。

两人沿路穿过自行车来往的老街,拐过一根电线杆,再进入那条极深的窄巷,回到齐怀生家。电动车就锁在家门口,但齐怀生没有立马骑上它,他进了一趟家门。陈向然便趴在阶梯扶手上等他,听见屋里一阵水声。

直到他出来,站在门口锁门。

“没被你爸说一顿?”陈向然问。

“老同志今天去批发市场,有大单生意。”他从楼梯上下来,踢开一袋挡路的垃圾,“昨晚咱们溜出来的时候,我把房间门锁了,怕他早上发现。”

所以他必须这个时候把房间门打开,不留痕迹。陈向然没猜错的话,刚刚的水声是他将牙刷、口杯和毛巾弄湿了一遍。

陈向然噗嗤笑出来:“一看你就是惯犯。”

齐怀生扔给他一个头盔:“多谢谬赞。”

电动车在大街上轰鸣。

陈向然紧紧抓扶齐怀生的肩膀。他们像水里扭动的鱼苗一样在机动车中间穿梭。

柏油马路蜿蜒铺展,大多是两车道加上护栏隔离的小型机动车道。他们迎着朝阳,开进最热闹的骑楼建筑地段。历史老街充斥着上世纪贸易港口的热闹气息,货船呜呜鸣着汽笛。电动车飞驰,头顶掠过荣生典当行、南洋百货等等形状各异的老招牌。

前方却是堵车的弧形路段。

在这已经能望见海滨广场,石雕地标十分显眼。齐怀生将车停进骑楼的架空层,带他步行穿过最后的路。

“来过这嘛?”齐怀生问他,“这边是老城区。”

陈向然仰着头,天光晃眼,他眯着眼睛想把这座小城一切古旧的、缓慢的过去收进眼底。

“没来过。我家在新开发的市区。”

海滨广场本空旷无物,因为是年节,才一片火红的喜气。空地被各色摊贩占领。小吃、灯笼、对联、红色的盆栽火炬花、古董。卖煎饼的用竹签挑动滋滋烤着的圆饼。卖饰品的铺开地摊,坐小凳上,用一根长棍挪挪饰品的位置,一边挪一边吆喝。卖烤串的支起棚,站在烤炉后用游泳健身的广告纸驱散不断冒腾的烟雾。

陈向然出现在烤串摊前,提高声音喊:“叔,来两串牛腱子。”

“好嘞。”

齐怀生在身后不远处等他。他举着两支串过去,一支递到齐怀生手里:“你也喜欢吃这种?”

“嗯。”

陈向然打量着他,下巴微抬:“学我的吧?”

“是学你。”齐怀生一咬,空了半支竹签,“不错,我也喜欢。”

“这边逛得差不多,还有哪里可去?”

“带你去那边。”齐怀生吃掉剩下的烤肉,扔了竹签,拉起陈向然往南边飞奔。

齐怀生带他来了海滨广场边缘的石雕护栏。护栏下是涌动的水域。他们沿着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慢慢地走。傍晚的霞光晕染了一片暖融融的黄,被蓝黑的夜色挤压在跨海大桥那头。水面摇曳起伏,渔船闪烁着灯火缓缓驶过桥洞。

陈向然趴在护栏上,迎面吹着晚风,有些好奇:“船会开到哪去?”

“呜——”,一声长鸣,码头又徐徐开出一艘客轮。

“喏,看见没,船上那些灯,是夜间诱捕乌贼用的。”齐怀生说,“也许是去对应的海域。”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对面就是我家。”齐怀生指着水上白雾里的剪影,根本看不清对面是什么,“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

“你家?”陈向然伸长了脖子,“在江对面?”

“江洲才有江,这是内海。渔船去的方向是隔壁县海湾。”齐怀生说,“内海那头就是我老家了。”

薄雾漂浮,天色极深,夜幕从天际边压来,渐渐和夕阳分割出一暖、一冷。

齐怀生去了广场上的公共厕所,他便继续在海滨长廊上走着。

沿长廊开了许多实体店,修车店,服装店,花店,这些店面都很小、很旧,问了一家修车店的老板,说是开了十年了,没换过地方。最小的店是位于长廊拐角的一家福利彩票,陈向然忽然在店前驻足了。

他想起昨晚在酒吧角落睡得很香、手里还捏着彩票的流浪汉。还想到齐怀生和他打招呼。

台阶的铺砖破损,露出乌黑的水泥。陈向然踩上去险些滑倒。

后背被齐怀生的胸膛抵挡住,扶了一把。

陈向然转过头看他:“你去好久。”

齐怀生抛抛手机,似乎有些不悦:“你关机了,人还不在原地。”

陈向然愣了一愣,从兜里拿出手机,长摁了开机键。

齐怀生问:“怎么关了?”

果然,一开机便弹出无数条消息和无数个未接来电。林岚的消息从训斥到询问他怎么了,再到祈求他的原谅,说她很快就回家陪他了。

可这一瞬间,陈向然又生出一丝愧疚感,因为他竟不想林岚那么快赶回来。甚至希望这个寒假她都在外出差。

“你妈妈很着急?”

“嗯。”陈向然翻着聊天记录,一直翻到半夜里母子的聊天。

“你妈妈太关心你了。”齐怀生似笑非笑。

“对吧?”陈向然很轻地扯了下嘴角,“你也觉得她很关心我。”

“这么关心你,过年都不象征性地回个家?”

陈向然没有吱声,转头面对晃眼的夕阳。迎面来的海风带着一丝咸腥。

齐怀生看着他的表情,低头挠了挠后脑勺:“抱歉,说错了。”

“你没说错。”陈向然压了压飞扬的头发,话语埋进烈风中,他稍微抬高了声音,“我很理解,她要为我赚够信海的学费,就只能放弃陪我。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

“嗯,那现在呢?”

“现在……”

游船在海上漂浮。即将入夜,海天光影斑斓,一切是风平浪静、“正常”的景象,走到护栏边,才能望见长廊下涌动的海水。

没有那样波光粼粼的静美,也没有海船和天空的倒影。只有垃圾、泥土和海藻,在石栏下的角落里波涌不息。

他转过身背倚护栏,看着几米开外的福彩小店,扯开话题:“今天那个流浪汉,你认识他?”

齐怀生跟着他望向小店:“啊,他们经常睡在大排档门口。附近的都认识。”

“我以前无法想象,乞讨的人会把钱花在吃穿以外的地方。”

他这么说,齐怀生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比如彩票?”

“你觉得……是为什么?”陈向然笑着看他,“是因为绝望,还是抱着希望?”

“我还真问过。八岁的时候从老家那边坐船过来卖鱼,就遇过他们。”齐怀生说,“那时候我载海产的推车半路上坏了,不懂修,就抱着泡沫箱到那边——”他指着千米之外的码头边,临近小镇的海鲜批发市场,“去那边卖。那时人小,力气也小,一不小心撞到客户,海鲜的血水泼到客户的裤管上,被半价讹了一条很大的银枪鱼。”说到这他笑了,“小孩子好讹,后来者就跟着学,那箱海鲜也算是白给了。最后一条鱼是早上那个黄牙叔买走的,他用一样的价格买走,再去海鲜排档花钱让厨师帮忙做,还请我吃。开动前他说他离开一会,回来就拿了张福彩。”

陈向然专注地看着他:“你问了他什么?”

“我说,把这几块钱省下来,一周就能多十几块钱,为什么不这样呢?他说他的生活不会因为多了十几块钱有希望。但只要一块钱,却能买来这样的希望。为什么不这样呢?”齐怀生笑了一笑,“别人我不知道,他也许是希望。人没了什么都不能没有希望,不能失去寄托希望的人和事,不然……”

陈向然垂下眼帘。长廊下的水浪依然汹涌浑浊。

他知道齐怀生想告诉他什么。

他曾经想抓住那么一种东西。不被任何人、任何东西干扰的,唯一能确认自己是自己的东西。

齐怀生顿了片刻,沉声说:“其实昨晚,我有话和你说。看你累了,就不提了。”

陈向然看着他的侧脸。齐怀生背对着海,很高,高到挡住他所有视线,唯有夕阳和晚风、海浪声和船笛声同时从他身后涌来。

他“啪嚓”打亮火机,拢着火苗,默默点燃了一根烟。滤嘴轻轻含在唇上,微微抖动。

灰白的烟雾从唇缝里析出,散进海上微凉的风里。

“我妈生前也爱艺术。你看到的那幅画,是她最后一幅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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