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争吵

陈向然没听清最后一句,在风里高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齐怀生垂了垂眼帘,“我家就是你家,行吧?”

陈向然怔了一秒,笑了:“好。”

他们在海上相视一笑。

阿送也走了一遍千里长堤,在一个明媚灿烂的上午。海水是青蓝色的,一眼望去粼光闪闪。阳光驱散薄雾,能望见远处渔船来往。大船放下小舟,小舟行驶到捕捞点撒开大网,过一会收起网来,就能看到跳跃的、银光烁烁的鱼堆。

阿送舒展一身皮毛,晒着太阳,冲鱼群惬意地“喵”叫,发出想吃的声音。

“今晚吃海鲜。”陈向然提议,“可以么?”

齐怀生嫌弃地拧眉看他:“吃好几天了,你不腻啊?”

“你看它,老盯着鱼。”陈向然抓着它两个前肢,“我不拦着它要跳下去了。”

毕竟自家特产,从小吃到大,早就没有新鲜感。这几天为了陪某个少爷,齐怀生吃鱼都快吃吐了,听到这话哭笑不得:“你知道有些父母想玩滑梯的时候会怎样吗?”

“怎样?”

“说陪小孩玩。哪怕小孩都快睡着了。”齐怀生把阿送抢回怀里,胸口被软软的肉球蹬了好几脚,“你刚刚的行为就跟这些父母差不多,知道吗?”

“意思是今晚去吃海鲜吗?”陈向然咧嘴假笑。

“……”齐怀生彻底败给他了,“嗯,吃。”

在塘泽大约有几天时光了,陈向然几乎没见过齐卫平着家。只在晚上夜深人静时听到院子里的响动。他起了床——轻轻拿开齐怀生缠绕在腰腹上的手臂,给他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去洗手间。

在厢房门口看到齐卫平捂着胃腹,颤巍巍走进客厅。海产的腥味钻入鼻腔,他意识到这个人才刚刚从海上归来,也许黎明时分,他又会离开沉睡的古镇,驱船出海。

上完洗手间,他又躺回床上,跟熟睡的齐怀生挤在一起。

他是睁着眼到深夜的,一如既往,依旧睡不着。精神类药物躺在书包里不见光,他一直藏在最底部的角落里。

他一颗都没有吃过。

好像只要不拿出来,忘记它们,他就不是一个精神病人,不是一个别人眼中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或许他就是没有病的,他只是坏、不听劝,只是个不想学习、逃避考试的懒鬼。

月光幽幽地披在门槛上,尘埃在花梨木家具上漂浮。天气热,两人的汗渍沾在竹席上,凉丝丝,又黏糊糊的。陈向然趴在齐怀生身边,轻轻抚平他蹙起的眉心。他很想把压在心上的疑虑告诉齐怀生,却害怕知道齐怀生有什么反应。

长夜漫漫,他或许拥有过几十分钟的睡眠,但醒来后盯着屋顶房梁,再也没有睡着。

一看手机,依然是印在骨子里的凌晨四点多钟。

早上七八点钟,他装作刚刚醒来的模样,被齐怀生从床上捞起来。说装也不全是装,彻夜不眠,到了白天仿佛昏死一样的困倦。齐怀生刚刚撒手,他就瘫倒在人家身上。

“还不起?”齐怀生抓抓他的脑袋。

他摇摇头,像是蹭了两下,脸从肩上挪到胸膛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睡着了。

“扑通”、“扑通”,他听见齐怀生有规律的心跳。

胸口的震动敲得他的脑袋一阵阵眩晕。齐怀生不知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记忆中他是在他身上睡去的。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他是一只关在笼中的雀儿,挣断锁链,撞开笼门,飞跃而出,它战战兢兢又伤痕累累地迎接自由的山林,却又不断回望曾经的囚笼。

梦境混乱无序,他好像在天空上,在枝头、在月光跳动的溪石上,栏杆的黑影却将眼前的光景分割,直到梦的结尾,囚笼的影子都没有散去。

那个囚笼那么熟悉,比他获得的一切自由河山更加熟悉……熟悉的东西总是莫名地将人吸引。

他的梦被吵架声打断了。

“这败家东西……”

客厅里接连四声铁线崩断的声音,紧接着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再是轰隆,不知哪张桌子被掀翻了,有玻璃器皿碎在地上。

陈向然猛一睁眼。

“怎么啦怎么啦?”姑姑从西厢房出来,“东西是自家的,别拿来撒气啊。”

齐怀生像头撒野的小狼,恶狠狠地盯着父亲,用力丢掉一块断裂的木头,吉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他脚边,“你他妈除了翻旧账,还能干嘛?”

“给你砸了就修,是吧?说!修这破东西花了多少钱?老子累死累活,你在那头逍遥自在”

齐怀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让你累死累活了吗?”

“操?”齐卫平两眼瞪出深深的皱纹,“你几岁了知道吧?齐怀生,你快十八了,大人了!做事给老子考虑点后果。当初你要是有向然半点听话,去海中,书好好读,现在能有时间搞这玩意儿?”

“没完了?”齐怀生一扬手,什么话都往外蹦,“我说了,您老没钱透了,上什么海中?”

“嫌没个好爹了是吧?”齐卫平四下看了几眼,捡起破碎的吉他,“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

陈向然听见“打”,立马从床上翻起来,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齐卫平要是真动手了,他得出去拦着。

姑姑当即上去拉人:“唉呀我说你早上咋没出海去呢,合着等着训孩子呢。”姑姑拉着他的手肘要他坐下,齐卫平愣是不动如山,“你俩有事儿好好说,别动手。”

“不动手,这小子非给我走歪咯!”齐卫平被夺了吉他,寻不到其它钝器,举起手掌就要扇,被姑姑硬是挡着拉着,没有像骤雨一样落下来。

齐怀生看着高举的手掌,原地一动不动:“你什么时候好好说过话?又什么时候听我说过?”

“喜欢弹琴,是吧?琴啊画的全他妈是害人东西,搞得人没人样的,一点不像个学生。你妈怎么死的都给老子忘了?”

提到母亲,齐怀生像是被浇了盆冰水,僵在原地,从头到脚冰凉刺骨。

“你小子也想变成那样?”齐卫平又悲又怒,两眼通红。

那些模糊的过去,石板路上闪过的人影,邻里街坊开合的嘴唇,记忆里交替响起的言语。在脑海里不断闪过无规则的片段。齐怀生站在盛夏的冰窟里,天光映出他瞬间仓皇的眼神,忽明忽暗。

“因为……”他吞咽了一下,颤抖着声音,“因为你们这些人……说她不务正业,不顾家庭,不是个女人该有的样子,说谁娶了她后半辈子倒霉。人两瓣嘴比刀更毒。你他妈就向着外人,要她扔了画笔,逼她变成你们想象中的样子……”

陈向然透过门缝偷偷看着,这对父子发起火来如出一辙,一举一动都那么相似,眉目挺拔,轮廓凌厉,有种在自然乡间——在山中、在浪里长大的野性。因而吵得也凶,各执己见,谁也不愿服软。

齐卫平追上去就要打,父子拉拉扯扯到院子里去了。陈向然看不到他们,打开门,走到能看见齐怀生的角度——齐卫平要拿竹条抽打,才意识到齐怀生早不是那个只能逃窜的崽子了。他抓紧竹条的另一端,用同等的高度与他相互对峙。

姑姑正端着洗好的茶具从厨房里出来:“醒啦,向然。”

“嗯。”陈向然伸手要帮忙,姑姑便笑着说:“不用了,我来就好。”

陈向然点点头。

天光渐亮,模糊了视线,齐怀生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和着光晕。屋里屋外,一方吵闹,一方静好,就好像看着一场家庭闹剧。

“阿生在那边,是不是也这样?”姑姑挑了个话题。

陈向然看着他们又为了只拖鞋僵持不下:“他不这样。”顿了一下,又补一句:“他很冷静。”

“是嘛。”姑姑摆放着茶具,瞥一眼齐怀生,“你别见怪啊,他俩就这样,一个德行。吵起来毒得很,故意往对方心窝子里戳。一件事,吵了两年了。”

“是齐怀生不上海中的事嘛?”陈向然回头问。

姑姑像是很意外,手里擦拭茶杯,抬头看了他一眼:“噢,他连这事儿都和你说了。唉,钱的事讲究情面,不好借,借了也不容易还。我和他爸说了,阿生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玩乐器也不耽误他分担家里开支,何必呢,成天认死理。”

陈向然其实有点理解,齐卫平为什么要不停地提起这番旧账。

齐怀生能做出放弃省重点去无名学校的决定,他或许也会做出什么别的决定,更决绝,更彻底,更无可挽回。

他是拴不住的野狼。

奶奶蹒跚着从里屋出来,扶着电视、玻璃柜、门框,在门口蒲扇一甩,大喝一声“够了没”。院子里霎时一片清静。齐卫平扯着齐怀生的衣服,齐怀生反手推挡父亲,就这么原地僵持。

奶奶双目炯炯,瞪着父子俩,炎热的夏日里更像是要在他们身上盯出火来。老人家这辈子饱经风霜,历经人事,为生存将自己武装,家里人都知道她凶起来无可比拟。于是一大一小才老实地放开对方。

连续不断的争吵让陈向然很不舒服,他回到东厢房,轻轻关上门,隔绝那些变得混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

曾经也有人这么吵着架,相互推搡、殴打,只是他记不清了,他的大脑不允许他记住。

午间的烈阳炙烤着这片土地。远处炊烟袅袅,酱醋、生姜、白菜、川椒等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天气这样热,姑姑依然在厨房挑勺颠锅,齐卫平在卫生间清洗斗笠上的鱼血和海藻,依然准备离家出海。

但姑姑留他,一家人到底围了顿午餐。

海边的小镇,家常菜都离不开海鲜。焖对虾、煮生蚝、清蒸黑鲷鱼。陈向然想起老家是没有这些的,离海好几里地,小时候吃的菜大部分是自家种的,纯天然的食材。简简单单,蘸上酱料又是另一番风味。酱料是姥姥亲手拌的,那双手比谁都要灵巧,切萝卜、搅鸡蛋,能抡斧子砍柴,也能穿针引线。会摸着他的头夸奖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把他从村里任何地方抱回家。

隔了太久,陈向然快要忘记姥姥长什么样子,也再想不起她怀里的温度,却能在饭桌热腾腾的烟气、在酱料的清香中捡到那么一点点小时候的温存,想起夏日午间轻摇的蒲扇,和旧窗棂前轻柔的微风

陈向然沉浸在美食和回忆里,直到眼前飘来一片阴影。

他拍开齐怀生的手:“干嘛?”

“刚才怎么了?”齐怀生蹙起眉来总是很凶的样子。陈向然瑟缩了一下。

“没怎么啊。”

“幻听没有改善吗?”齐怀生凑近了,说话的气流萦绕在耳廓上,“从回家开始,我就没见你吃药。”

“吃了。刚刚是……药的副作用。”陈向然左瞄右瞥,不敢看他,“现在好了。”

齐怀生将信将疑,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才转过头继续吃饭,没有再问下去。

“你们俩,别说悄悄话了,快吃。”姑姑站起来,给两人都夹了对虾,“阿平,在外海都吃些什么啊?有营养没?”

“放心,能饱。”齐卫平敷衍着,扒了两口饭。

“那就是没营养。”姑姑气呼呼地给他夹了鱼肉,“出去干力气活,吃的别苦了自己。”

陈向然悄悄瞟了一眼齐卫平,他没有说话,右手执筷,左手在胃腹上揉了一下。

“今天不许去。”齐怀生埋头盯着碗里的饭,冷不丁来一句。

“臭小子少管。”齐卫平说。

“那以后你也别想我听你的。”齐怀生往嘴里塞了一个巨大的生蚝。

齐卫平憋了口气,筷子“啪”地放在桌上,扭头指着儿子:“你几时听过我话?好好读书,现在……”

又开始了。齐怀生像是不想争论,一句都不再说了。桌上的气氛自此变得冷淡,陈向然看到奶奶的脸都拉下来了。

齐卫平还是踏出了家门。

顶着亮白刺目的阳光,戴上斗笠,钻进一片蝉鸣声。陈向然到院子里送他,就听见齐怀生冲上来狠骂了两句。

这个父亲一句都没有回嘴,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么决绝,像是不会再回来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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