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走上客轮二层时,暖融融的朝霞渐渐明亮,从天际迸泄,映红了整个海面。今日起得早,过海时仍能看到日出。日轮经过海水的浸泡洗礼,像一颗从汤里捞起来的巨大丸子,从海平线缓缓升上天空。
陈向然趴着船舷,温暖明亮的橙黄光晕蒙住视线。他舒服又困倦,却不忍错过这样的日出奇景,便支撑着眼皮,沉浸在朦朦胧胧的天光中。
轮船慢悠悠地行驶,海浪哗哗地拍打船身。
身后两步,齐怀生坐在客轮的长椅上,神情愉悦。他伸出脚碰碰陈向然的鞋跟:“累就睡,肩膀在这。”
“快到了吧?”陈向然望着渐渐靠近的对岸。
“下了船还要坐车,还早。”齐怀生扯开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掏东西,“来,吃点东西。”
陈向然坐在他身边,把他整袋都薅过来,从袋子里搜出一个蛋黄派,递给他。他正要接,陈向然“嗖”一下收回,佯装无辜的模样,把整袋子零食抱怀里,不还他了。
齐怀生眯眼片刻,决定不饶他,火速伸出长手。陈向然早有防备,朝后一躲,却忘了身高差距。他怎么都躲不过齐怀生的魔爪,蛋黄派注定要被敌方俘虏。紧接着齐怀生撕开包装,把派塞到他嘴里。
“自己拿着。”他扶着包装袋,忍不住露笑。
“唔唔……”陈向然接过派,嘴里香喷喷地咀嚼,才终于老实了。
轮船靠近码头时,天光白亮,世界在阳光下复苏。对岸景色荒凉,附近是一片开发地,还没有楼房,只有荒草和杂乱的树木。延海岸线行走两里路,到本地的高铁站,才顺利拦到一辆出租车。
端午过后,盛夏到来的痕迹渐渐蔓延到大街小巷。绿树成荫,沿海地区空气咸腥黏腻,路边的茉莉幽香钻进车里,气味清新微涩。沿路山壁逐渐变成小镇街区,变成各种海鲜大排档。
小镇的标志性入口是一个简单的石门,上面用行楷体写着红底灰字的“塘泽”两字。陈向然遮着阳光,无神地望着眼前纵横的街巷。
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滚在青石板路上。
这里和记忆中老家的一切重叠在一起。那个曾经存在于海浪边的小镇,那些眼花缭乱的倒“福”红纸,玫红色的、印着财神爷的果盘,院子里硕大的柑橘,街头巷尾的祠堂和檀香烟气,梦里梦外时光倒流,倒下的老墙重新筑成旧瓦房,青藤低垂,候鸟回归,心里的某处仿佛活过来了、醒过来了一般。
齐怀生向他介绍:“喏,中间这条长兴街,我家就在一条巷里。左边是德安街,右边还有条三溪街。”
陈向然游客一样左顾右盼,双手交替拉着行李箱拉杆,几乎转着圈走路。
他有时候想象不到,眼前这个人和自己有多少紧密相连的命运。
“走,去放行李。我家人都很欢迎你。”齐怀生说,“过几天找个下午,带你去中心广场,有好戏看。”
齐怀生家有个院子,三两枝四季桂从墙头垂下,院里几盆月季,放在廊下朝阳处,花瓣是新鲜舒展的红色。陈向然推开院门,院子里有人浇过花,却没有人。地上湿漉漉的,踩上去发出“滋”、“滋”的音节。
齐卫平不在,这个时间大概在海上,或在码头售卖刚捕来的海鱼。
“阿嬷,我回来了!”齐怀生长腿一迈,三两步跨进客厅,陈向然尾随其后,走进整个建筑的中厅。
客厅里都是老式的木制家具,花梨木,有些年头了。老电风扇呜呜摇着头,陈旧的扇叶沾了灰,啪嗒啪嗒地转着,勉强驱散粘腻闷热的空气。奶奶在摇椅上轻轻摇晃,蒲扇慢悠悠地摆动,眼睛盯着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唱曲。
“回来啦?”奶奶缓慢说着。
齐怀生在摇椅旁半蹲下来,把奶奶的手握在掌中搓揉——奶奶八十有余,脸上却颇有精神气,一头花白银丝,肤色白而红润。手里轻轻转着珠串。
他说:“阿嬷,我带了人回来。”
奶奶笑起来,天光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眉眼弯弯,看不清浑浊的瞳仁。老人家光顾着看孙子,蒲扇都忘了摇:“什么人呀?”
“奶奶好。”陈向然也跟着蹲下来。
“哎。”奶奶眼里冒出一丝光亮,伸出带着褐斑和皱纹的手,摸摸陈向然的脑袋和脸,“后生仔真俊诶——”
“天哪怎么回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圆脸女人匆匆从厨房里出来,围着围裙,手上端了一盘带着湿腥气的葱姜。
奶奶缓慢地侧过头:“不是阿平。”
“姑。”齐怀生站起来看向女人。
“阿生啊,还有这个阿弟……哟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爸被人送回来咧。早上他出去的时候就说不舒服,让他今天别去了他又给我溜没影了……”
姑姑机关枪一样地叨叨。陈向然听出来了,“送回来”说的是在外出事,被同僚送回家来了。齐怀生这个姑姑说起自己的兄长也是毫不客气,看得出兄妹感情不错。直到奶奶生气了,蒲扇作棍敲打自己女儿:“胡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少说!”
姑姑一个甩头,大踏步进了厨房。齐怀生便挂着勉强的笑容抱抱奶奶,劝老人家息怒。
齐怀生说,姑姑终身未嫁,高中肄业后一边在绣花厂打工,一边在家照顾奶奶。齐卫平则年轻时候在石川买了那套七十平米的小房,但为了打渔作业,几十年如一日在海上漂流。奶奶身体康健,看上去比儿子都精神。
奶奶和姑姑隔着一间屋子互相拌嘴,齐怀生抱着奶奶看热闹,电视里正唱着《陈三五娘》,锣钹铿锵。陈向然看着这个家,心里一点点被填满,眉眼微弯。
阿送自己跑到廊下,蜷缩在暖烘烘的阳光里,张开粉色的小嘴巴打了个哈欠。
微风徐徐,藤叶轻飘。
客厅左右各开两门,分别通往东西两个厢房。东厢房又作两间屋,连着杂物间,杂物间的门对着院子敞开。西厢房则连着厨房,一根大烟囱从方寸厨间直戳天穹。
“你家格局和我家真像。”陈向然挡挡阳光,眺望院墙上方的群山剪影,“离我家也很近。”
“那我们算半个老乡。”齐怀生勾勾嘴角,拍拍东厢房的四折木门,“来这间,你跟我睡。”
陈向然拖拽着箱子和背包,吃力地跨进三十公分高的门槛。
齐怀生的房间不算宽敞,光线也不亮堂,床勉强够两人睡。阿送喵呜喵呜地爬进门来,嗅闻着走向一个软乎的宠物窝——里面有齐怀生刚倒的猫粮。
齐怀生说这个窝是小时候叶知养猫用的。那时镇上流浪猫多,宠物都是捡来的。别人挑健康听话的捡,她倒抱回来一只凶的,还伤了条腿。她话少,但看得出很宝贝那只猫,只是它的年纪太大了,母亲离世后不久它也走了。她一直惦记着再养一只。
“那,怎么把猫送来了?”陈向然问。
“我姨父不让养。表弟猫毛过敏。”齐怀生蹲下去,挠挠阿送的头顶。
“那……让她有空就来看看阿送。”陈向然四处走,摸摸老式的面盆架,上方的木杆撂着两人的毛巾。摸摸梨花木书桌,和桌上干得发白的毛笔和砚台:“中心广场有什么好戏?”
“木偶戏。”齐怀生说,“我小时候常看。但那时候小,听不懂戏。别的小孩摸木偶玩,我就坐在下面听伴奏,分辨乐器。”
“好玩儿么?”
“我小时候唯一的乐趣了。”
齐怀生拿了扫帚和抹布打算打扫一下房间,手在桌子上一抹,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齐卫平知道他回来,早就替他整理好房间了。
他默默放下打扫工具:“曲儿听多了,就突然想搞一首自己的歌。后来我爸给我买电脑,我才知道一些谱曲软件。”
“你带了琴吗?”陈向然问。
“嗯,想听歌啊?”
陈向然用力点头。
于是齐怀生和他坐在床沿边,恶作剧般弹了一曲。他用吉他弹了戏曲的旋律,左手摁弦压出高音,诡异至极。只坚持了一段,陈向然就捂起了耳朵。
齐怀生自己也弹不下去了,止曲而笑。
“这是什么?”陈向然自诩小时候也是听戏曲长大的,压根没听出这是哪一出。
“梨园戏的《四郎探母》吉他版伴奏。”齐怀生说,“一个邻居小时候改编的。后来被戏班修饰了一下,拿去演出了。”
午间阳光正好,檐角挑弄着光束,熠熠闪动。
他们来到院子里,有张圆桌,再牵来两张椅子,暖白的阳光拢住了整个院落。齐怀生弹着琴,陈向然彩铅作画,就这么过了一个下午。
仲夏之初的塘泽,到了夜晚蝉鸣如潮汐,藏在茂密的枝叶之后,簌簌起伏翻涌。
长兴街亮起绵长的灯火,沿街十里炊烟弥漫。餐店、摊贩、推车充满了整条街,家家户户锅勺碰撞。陈向然拉着齐怀生在青石板路上小跑,馋路边的各色面包、糕点、糯米,还有用各种调料配料蒸煮焖炖的海鲜,沿路飘香。有村口路过的游客进来享受当地特产。
他爱上了这里的烟火气,站在热闹里看花了眼。最后只好眼巴巴看向齐怀生,要他决定吃哪一家。
齐怀生斜眼看他,轻轻叩了他一个脑瓜蹦,把他拉进一家饭店。
店主人是齐怀生的老相识,许久不见,一定要请他们吃店里的新菜品,盛情难却。齐怀生只好给他点了一份卤味盖饭,自己要了一盘海鲜炒饭。
陈向然用勺子轻轻搅动盖饭,酱汁和饭菜热气腾腾地拌到一起。入口微烫,呵出的热气里飘散着此时此刻的幸福。他吃着盘里的,看着别人盘里的。好像别人的总归是比自己的香。
齐怀生还没开动,又看穿他想干嘛,把炒饭移到他面前:“交换尝点?”
陈向然塞进嘴里的勺子顿了一下,看向那份炒饭。
齐怀生这份看着的确更吸引人。炒饭上覆盖了大量的紫菜碎,吞拿鱼和炒鸡蛋散落在饭粒之间。瓷盘边缘摆放两只完整的墨鱼仔,渗透出来的墨汁像是在炒饭上画了一幅山水图,黑色的是山影,剩下的是留白的水域。
陈向然几秒钟内走完了脑海中的幻想,夹走一只墨鱼仔。一口咬下去,酱油和墨汁混合在口中。嘴巴黑乎乎的,像长了一圈小胡子。
阿送扭动它的猫尾巴,“喵——”地发出取悦的声音。陈向然用塑料勺子蘸一点墨汁让它舔舐,它也糊了一嘴墨黑,成了一只花猫。
“两只花猫。”齐怀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逗人。
“你才猫。”
陈向然抽了纸巾抹嘴,让齐怀生给他当镜子,但不管他怎么擦,齐怀生依然说:“还是黑的。”
“骗我吧。”
“不骗你。一会回去再洗吧,花猫。”
阿送也黑着一圈嘴,发出“喵”的抗议。
“你看。”齐怀生朝阿送抬抬下巴,“你都不给它擦擦,人家不愿意了。”
“……”
“喵——”
他们在人流不息的街上追逐游荡,从街尾蜿蜒到街头,奔跑着穿越一片荒草地。浅淡的银河从头顶划过,海风的味道逐渐扑来。陈向然听见了海潮声,不远处就是大海。
月如钩弦高挂于海平线上,海面泛着粼粼微光。今夜月光黯淡,海上最明亮的光源竟是海堤尽头的灯塔。塘泽的打更人携一张塑料椅坐在塔上,守着那盏巨大的灯。这盏灯将彻夜照亮漂流者回家的路。
“那边可以去吗?”陈向然远远指着海堤。
“可以。但要注意安全。”
海堤千米之长,宽仅三米,沿堤几米一个铁钩,固定一张张杂乱粗糙的渔网。他们在夜阑月色下漫步,向海中央走去。陈向然喜欢夏日晚间凉爽的空气,张开手拥抱了一下风。
不知不觉来到塔下,仰头望向塔顶。
巨大的光束破开黑暗,射向养殖场乃至外海。长堤背光,仍旧漆黑一片,只借弦月的一丝光亮勉强看见前方几米路。灯塔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陈向然像个瞎子一样伸手探路,还是不小心撞上了塔壁。
然后齐怀生撞上了他。
忽地感觉背后热烘起来,海风的腥咸气一下被檀香气取代,齐怀生刹那将他压在墙上,两手立即撑墙起身,正好把他围住:“没事吧?撞到了?”
“没……”陈向然倏地转身,又磕上齐怀生的脑门。
两人同时惨叫一声,蹲在长堤上,捂着撞疼的地方。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对方狼狈的姿态映入眼帘,一时错愕。
莫名同时笑出来,在长堤的尽头,在这片巨大的、荧黑的海域中央,笑声散在浪潮和夜风中。
陈向然笑着说:“阿送也应该来看看。”
“不急,还有很多天。下次可以白天来。”齐怀生低头望着下方的黑色水域,浪潮不停拍打长堤。
“我喜欢这里。”陈向然张开嘴,含着猎猎海风,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这样充满气力地冲着远方喊,“像回家了一样。”
“只要你乐意,这里就是你家。”
齐怀生凝视着他,眼睛在夜色中泛着极微弱的光泽,笃定又复杂。陈向然与他相觑良久,没有读懂这样的神色,但还是回以微弱的笑容。
就听他轻声补上一句:“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古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