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回到学校后墙,踩上大石块时发觉不对。他方才神志不清,忘了将玻璃碴安回原处。
这便罢了。
这条废弃窄路的唯一入口处,他特地用课桌将其封住,只要有人进入这里,课桌和墙面夹着的一张小小的便签纸就会掉落。而此时便签纸飞落在墙角的狗尾巴草上,被草根濡湿、破裂。
有人跟踪他。
猜不到有谁会到这里来,心里浮现的人首先是程希,他关系最好的舍友。因为他四下环顾,程希前些天掉下的塑料盆已经不见了,被捡走了。
他找到程希时,这人又在宿舍里小心翼翼地蘸颜料。
他的作业又要交不上了,但他倔强地没有找陈向然帮忙,自己一笔一划地涂画这次的选题“天空”。
陈向然拍拍他后背,他吓一跳,笔尖往边上一错……
“啊——”程希抱头惨叫。
“怎了?”陈向然蹲下身替他看画,“这不挺好的?”
惨叫声急转直下,最后宁息。程希端详了老半天,也没看出这突兀的一笔有啥好的。
陈向然拿过他的笔,轻轻修缮了一下,刚刚的乌龙笔便成了松散缱绻的流云。
“还得是你,然哥!”程希摇头惊叹,“你的作业让我瞧一眼呗,你看我都画这样了,不抄你的。”
“我还没画。有好多题要做。”陈向然不经意地过渡了话题,“你脸盆捡回来了?”
“啊,捡回来了。”
“你一个人去捡?”
“是啊。”
他心都提起来了:“那条路怎样?平时都没有人去。”
“真的没有人去嘛?”
陈向然心里咯噔一下。
“嗯……你觉得有人?”
“都把桌子摆成那样了,全部靠墙,整整齐齐哦。”
他说完这句,宿舍里便安静下来。
程希低头作画,一眼也没看他,画毕将画板平放在地上,画笔和调色盘用纸巾垫着放,将颜料罐一个一个拧上。
陈向然站在阳台门边,背着光,望着他黑白朦胧的背影。那背影左挪一下,右挪一寸,眼前的东西都十分小心地处理着。
红的蓝的颜料上蒙着苍白的天光。
“唉。”
他一出声,陈向然倏地回神。
“学艺术就是麻烦哎,又要洗东西。”程希一手拖着调色盘,盘上有两只鬃毛笔,另一只手扶着膝盖站起来。腿酸了,原地甩了好几下。
他转过身来,示意陈向然让出阳台门:“然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完成作业?周末又要到了。”
“什么到了?”
“周末,绘画作业。”
“我可以不画。”陈向然说,“熊大每次都让我在画室多画一幅,作业画不画都行。”
程希撇撇嘴:“真好啊。”他露出傻笑:“我爸总是说,我要是哪天能像你一样,他就去祖宗牌位前烧高香。”
陈向然无奈地弯弯眉梢:“你真的喜欢画画嘛?”
“喜不喜欢都是要画的嘛。你喜欢高考嘛?不喜欢对吧。反正你现在是我的目标了,我只要赶上你就行了。”
那赶上以后呢?陈向然想。
“那……”他想起林岚常问他的,一个画画的将来能做什么?他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考公。”程希说,“我爸说了,只要学校够高,就多一份竞争力,学什么无所谓。”
他的这位朋友喜欢把“我爸说”挂在嘴边,似乎很有规划,又让人感觉,他人生中像是缺了点什么。陈向然不知道以后的某个时刻,他们同时想起少年时期的这些选择,会有什么想法。
自己会不会后悔一意孤行,而他又会不会后悔自己不曾活过。可转念一想,也许糊糊涂涂过下去才是正确的方式。他自己无法做到罢了,也许……他其实才是应该被修正的那个。
纪封道的家人来到了学校。
陈向然趴在座位上,听到教室里的、过路的,议论他没有母亲的事,也谈论他打人撤职的事。醒来时,体育委员正催促着大家下楼集合。有的人带上篮球,而他带上习题,准备上体育课。
纪封道就这么不在了,消失了,而人间的一切照常运转,没留下一点痕迹。陈向然凝望长长的教学楼走廊,这条走廊上从此少了一张熟悉的脸,还有千千万万张熟悉的脸来往穿梭。曾被人捧着、仰慕着的人,对大家而言也不过是那千万分之一。
人命就是如此轻薄。陈向然像一个锚点,一动不动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心底里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
而中年丧子的父亲红着眼睛大闹学校操场。体育课到了自由活动时间,陈向然蜷缩在操场边缘做题,倏然一颗篮球从彼处飞来,周围人纷纷躲过,正砸在他的头上。
陈向然扔下笔,揉着脑袋,起身往操场角落躲避。
“你们这些人,还有心情打球啊!是谁把我儿子弄到这个地步,都他妈自己站出来!”他两眼赤红,宛如发狂的野兽,又取一篮球用力砸向人群,“是谁!都他妈是谁!”
操场上一下空了,所有人扔下球,停止所有娱乐,战战兢兢地扎堆到几个角落。
“你们他妈这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人看住他?还有心情打球,打球……我让你们打球!”
学校保安来了,喝令男人停止闹腾。可是这个绝望的父亲像一个演着独角戏的小丑演员,大庭广众下彻底地崩溃爆发。陈向然不得不承认,亲眼见证坠楼惨剧的一瞬间,他对这个父亲生出过极致的痛恨,甚至将这种恨意对号入座在自己母亲身上。可此时对着这样一个苍老、空洞、无助的父亲,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自作自受”几个字。
保安靠着强制带走了他。
接下来两周,纪封道那些不知从哪来的远房亲戚,睡在学校自习室的桌上,示威讨债。他们将家里的毯子、被褥带来,还带了自热粥饭、方便面、零食。每个人都皮肤黝黑,戴着遮阳的草帽,卷着裤脚,身上的白色汗衫或花衬衫被汗水濡湿,贴在身上。自习室不太通风,他们摇着蒲扇散去闷气。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逼迫学校赔偿损失费。
“那都是些什么亲戚,脸上还能笑呢,不可思议。”程希在宿舍里不屑地嘀咕,“然哥你脑门儿好点没?”
“还好。”陈向然用热毛巾捂着头。
最近出了事儿,学校里都变安静了,宿舍区、教学楼、校道上,所有人都默契地沉默了,只偶尔传来几声没忍住的抽泣和痛哭。
程希的上铺掩着嘴,皱着眉沉声说:“就他们,十几个人都准备瓜分百来万了,能不笑嘛?”
“草,禽兽啊。人都不知道救过来没,直接当人死了?”程希喷着气音说。
“会不会真不行了?”
“再说了,百来万是不是少了?我记得石川之前有一个,一百二十万呢。信海的年级第一啊,这么优秀,不给个两百万啊?”
“咱学校都不花钱修热水器,你觉得能给多少?”
陈向然捂得差不多了,拿下毛巾,露出额上一块青紫。他到阳台取了热水,热了毛巾又捂上额头。
被砸了这么一下,好像心里的愧疚就会少一些。
他就站在阳台,不想进屋去听那些讨论。他人生中量化的数字已经够多,不想再听到一个少年的生命,因为“优秀”而被大人们决定,它就值百来万。
林岚这时候来了电话。
一接起来,就收到一大堆安慰的话。他听得云里雾里,几分钟后才明白林岚是因为纪封道的事情安慰他。
“我没事儿。”陈向然说。
“怎么会没事儿呢。妈妈不在你身边也可以随时关心你的。你要是需要妈妈,妈妈随时可以从公司去你们学校。”
“不用了。”
林岚那头静默了一会,轻出一口气:“哎,现在大了,这么快不用妈妈了。没事儿的,男子汉有时候也需要安慰。不要让这些事影响了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对了,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大概向你们严老师打听了考试范围,我一会发在微信里。不过咱们做题还是要注重全面性啊,高考才是最重要的……”
陈向然从厕所天窗望见天上的白云。
生病……是一种怎样的病呢?他是不是也会迎来这样的结局?生命渺小到,只是一时影响他人学习的因素罢了。即便化作灰,化作别人生命中的一缕轻烟,还不如世界的一声叹息沉重。
他不重要。准军事化学校和林岚告诉他,至少他没有前途和“优秀”重要。
他这样想着。
他的鲸鱼来了,它也望见棉花一样的云团,云团的缝隙里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它脱离一直以来生活的深海,逃离了丑陋巨兽的追逐,飘上海面,欢快地吟唱了一声。
它想要飞翔。
……
“知道了吗?”
“知道了。”陈向然答。
“这次期末很重要的。别看你们学校不分重点,其实凭这次期末就大致分班了,成绩好的分到更好的班主任,会带你们到高三的。所以咱们要努力呀,明白吗?你看人家刘永凡,永凡妈妈说他学习从来不需要人督促的。”
“明白。”
“那先这样,妈妈还有工作。”
“嗯,再……”
“见”还没说出来,对面“嘟”一声挂了电话。
他呆望了一会阳台外的天光,越来越苍白、刺目,他眯了眯眼,默默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来。
他拆开豆腐块被子,在一半日光、一半阴影中将就着午睡。
和纪封道有关的所有事,像个巨大的玻璃瓶,将他完全地罩起来了。他对林岚的唠叨只有无动于衷,心情再次如一潭死水,没有特别的感受。
于是平静而坚决地做了一个决定。
“你暑假回老家吗?”
陈向然蜷缩在齐怀生家的长椅上,叶知送来的猫在他怀里安睡。
他叫它阿送。这个小东西比猪都懒,吃完就睡,睡醒了又喵喵要粮,翻滚柔软的身体,冲着陈向然的手臂就是一抓。被齐怀生拎起来臭骂,还张牙舞爪地挣扎,嚣张得很。
“石中六月期末考试,考完就可以回家。”齐怀生不顾它的叫喊,把它栓进猫窝里,“海中呢?也是六月?”
陈向然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齐怀生拍拍手上的灰,说到时带他一起走。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要想跟我走,就先去医院看病,行么?”
陈向然想了一圈,答应得很快。
他其实耻于看病,因为在很多人看来,精神科永远与疯狂和不齿联系在一起。他不想被确诊,不想身上永远带着“不齿”的烙印。
所以他从未想过精神科会这样热闹。
人民医院门诊大楼的六楼,整一层都是精神科的区域,分为十来个诊室。候诊区人满为患,四处是憔悴、麻木、呆滞的患者。都是生活中不堪重负、心灵彻底破碎的人,绝望地抓住精神科这最后一根灵魂的救命稻草。
陈向然被牵往前台,齐怀生垫付了一百多块钱,让他做心理量表。测完后在候诊区等待叫号。
做完量表有些晕乎,他望着大荧幕上医生和患者的姓名,身前身后时不时跑过发作的患者,诊室门口传来家属痛哭和恳求的声音,和医生无奈的劝慰声。他轻轻捂住耳朵,耳边仍有千万灵魂在无声地哀鸣。
忽然听到齐怀生在跟候诊区那边的陌生人说话。
“打扰一下,请问,您儿子一直给这位郑医生看吗?”齐怀生问,“这个医生怎么样?”
“那个……你不是患者吧?”那位中年女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不,那边。”齐怀生指了个方向——陈向然正好抬起头来。
“噢,带弟弟来看啊?”那位中年女人探了探头,朝他望了一眼,“郑医生不错的。这老医生,比较有经验……”
谈着谈着,别处响起讲电话的声音,陈向然便听不到谈话了。
齐怀生回来了。
“我刚问了那边的患者。”齐怀生指了指候诊区那头中年女人,“她说药吃了就会有缓解,恢复精神。不怕。”
陈向然倚在他怀里,没有吱声。他坠落的时候,接住他的永远是齐怀生。齐怀生总是比他自己还要担心他,比……林岚还要心疼他。
广播叫了他的名字和室号。
两人一起进了诊室。大部分时候是齐怀生在替他描述症状,他很少说出自己的感受,只想快点拿到医院证明。
他不在乎自己病不病,也不在乎吃药能不能缓解,只是想借证明请假罢了。
于是石中期末考试那天,陈向然满学校奔跑,找相应的老师签名。
严霖辉惊诧地将证明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啊”、“哦”、“这样”,吐不出有意义的词句。而后观察了一下他冷淡的脸,别的话说不出,只能劝他好好休息,在下方的签名处签下“严霖辉”仨字。
班主任、宿管、政教处老廖……繁琐的签名程序就这么完成了。一个流程走下来,收获了一堆惊讶、不解又装作理解的目光。
他请了半个月的假,连着暑期,赌气一般彻底撒手,放弃了这次期末考试。
离开学校这天是个大晴天,天空是宝石一样剔透的蓝。枝梢的鸟雀吱吱叫着,扑棱从面前低空飞过。陈向然背着包、拉着行李箱到齐怀生家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晨才坐车去往县里的港口码头。
“阿送怎么办?”陈向然看了眼猫——它正依依不舍地盘绕在他脚边。
“我让申恺下午来领走它。”齐怀生说。
“不行。”陈向然眉头都拧起来,“我不放心给他。我们带上它吧齐怀生,可以吗?”
齐怀生不情愿地和他对视良久,大眼瞪小眼,最后一声叹息,败下阵来,把猫粮收拾进鼓囊囊的背包里。陈向然满意地笑了,抱起阿送转了三圈。
清晨第一班公交车停在站前,是空车。陈向然坐窗边,抱着阿送,打开车窗,风猎猎吹过。吹得阿送的皮毛波澜起伏。它喵声钻进陈向然的衣服里,又从衣领钻出来。小爪子没轻重,又在他下巴上挠了一下。
“欠收拾……”齐怀生强硬地把它捉出来,拍打两下算作惩罚,栓上了绳子。
直到车驶出居民区,来到县中心,天边才渐渐浮现朝霞。霞光中的海水金光灿烂,客轮从朦胧的晨光里驶来,靠岸。
他们拉着行李走向码头,踏上轮船。
船呜呜开出去时,陈向然回头,背对着海风,头发吹到了脸上。他看见那个地方离自己越来越远,林岚所在的那栋参天大楼也渐渐缩成牙签大小。
他忽然像是恢复了气力,跑到甲板边缘,趴在船舷上迎风呼吸。
他终于和齐怀生逃离了这片禁锢之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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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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