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通报扣分的真是个勇士,把人都扣走了。”
“让他这样发病,勾结石中那群流氓也不行呀。”
“一开始就不该选他当会长,对封道也没什么好处。”
“别说了,人都走了。”
纪封道的事传得快,哪都有人议论他扣分撤职刺激了病情。
陈向然捏着沉重的信纸,极平静,什么话也说不出。
校会上校长演讲,沉痛悼念,说纪封道同学除了压力过大,先前与石中混混的不良互动,也是他去选择一条不归路的很大诱因。
“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顺便加强学习监督,即日起实行全封闭式管理。除了周末,平时不得在任何时间出校门,只可由家长入校探视。”
校长如是说道。
全场骤然掀起浪潮般的议论和谩骂。陈向然脑袋一嗡,下会后第一时间跑到政教处,寄宿撤销申请果真被退回,因为接下来的全封闭,意味着走读也被明令禁止了。
那封令他精神空白了好几天的信还躺在桌肚深处,他一时间难以思考,难以呼吸。闭上眼,警灯、齐母的画卷、深红的黄昏,脑海里画面闪烁不定,头突然疼起来。
他咀嚼着齐怀生说的“后悔”,那些“本可以”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在他脑海中窜飞。他本可以提前知道一切,本可以去阻止。
起初他没有任何感觉,像在奔流的河道上筑起了百米大坝。
情绪被堵截,无从感知和泄露,却通过肢体叫嚣出来。某个时刻起,他的手脚开始发软,以至于翻过学校围墙时,他被墙顶绊了一脚,便从三米高的墙上摔下来,蹭了些皮外伤。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装了石头的麻袋,在潮湿的地面上蜷缩了一会,才缓缓爬起来,脸上滑下一片湿漉漉的腐叶。
轰隆隆,滚过一声春雷。
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走在后街上,仿若一具行尸走肉。他找不到齐怀生,用微信不停地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发消息,打电话……
——接电话,接电话,齐怀生……
——到底在哪……
他惶惶不知去处,像个找不到家的迷失的小孩,站在湿凉的春雨里。
正要再抬起沉重的脚,背后突然伸来双臂,紧紧搂住他。
抱着他的那双手握着一个手机,屏幕上全是他的未接语音和信息。
“别慌。”齐怀生的声音近在耳旁,“我都听说了。”
雨又下大了。冰凉的雨丝落在头顶、身前,但后背依旧是暖的、安全的。陈向然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感受到温度,渐渐镇定下来。
“封闭的消息……也听说了吗?”
“什么?”
“全面封闭,我不能搬出来了。”
齐怀生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着。
他埋在陈向然肩上深呼吸,说:“没关系,你还像这样出来,我还陪你画画、做题,你也可以帮我讲题……”齐怀生将他翻转过来,与他面对面,但陈向然软趴趴地靠在他身上,不愿起来。
齐怀生叹了口气:“陈向然,我们——”
“齐怀生。”陈向然打断他。并不想听到他接下来的话,“你平时喜欢喝什么酒?”
齐怀生扶着他的肩膀,不解他为什么问这个:“啤酒、桑葚酒、烧酒……”
“就烧酒吧。”陈向然抓住他的袖子,“去谭哥那儿。”
“陈向然。”
“陪我喝,齐怀生……”陈向然执拗地说。
齐怀生拗不过他,带他到巷头酒吧,吧台前点了一杯烧酒。任陈向然怎么央求,说什么都不肯点第二杯。自己还先喝掉半杯,剩下半杯挪给他。
酒是谭持亲自倒的,他感到气氛不对,退离三米,默默清洗客人用过的杯子餐具,从眼角瞄去——陈向然正趴在吧台上,一副空白呆滞的模样。齐怀生则忍耐着烦躁,一遍遍地劝他,说他平时不喝酒,第一回喝有些度数的,不能多喝。
最后,陈向然半杯烧酒灌下去,被辣得直咳嗽。
齐怀生给谭持暗暗使了眼色,让他把酒瓶酒杯收走。而后默默地轻抚陈向然的后背,发觉他背后湿了雨水,还沾着泥土,便替他脱下外套,拎在手上。
大约过了一分钟,陈向然才止住了咳。
他沉思片刻,说:“烟……”
“什么?”
“你们平时,都喜欢抽烟。”
“我们?”
“你和晋哥,申恺。”
陈向然还没说什么,一根烟伸到他面前,他看着白花花的烟卷,和烟尾处的一截暗黄色,伸出手指夹了过来。
“去外面。”齐怀生嘴上也叼了一支,手里拿着火机,“不要在室内抽。”
酒吧大门一开,冷风侵袭,春寒料峭。
站在雨檐下,陈向然将烟叼在嘴里,伸手跟齐怀生要火。
齐怀生没给他,盯着他嘴里的烟,要笑不笑地指了指:“反了,滤嘴在这头。”
陈向然拿下来观察两眼,换一头重新叼上。
雷声如鞭鼓,由东南向西北滚滚而去。地上半鞋高的积水顺着地势哗啦啦流入下水道。
“嚓”,齐怀生打亮了火机。他们同时将烟支伸进火苗。额头几乎要碰在一块。
火苗熄灭,香烟末端火星微亮,陈向然抽了一口,重重一咳,咳出一口白雾。
齐怀生熟练地呼出烟气:“怎么样?”
陈向然倔强地抽了第二口,这回掌握了一点要领,却还是被呛个好歹。
“不行就算了,下次再练。”齐怀生夺过他的烟。陈向然伸手要抢回来,就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到嘴里,用力抽了一口。
陈向然一愣。
悻悻收回抢夺的手。
齐怀生两支烟轮流着抽,抽得很猛,烟灰洋洋洒洒落得很快。陈向然才想起他说的海上的故事,想起他说,他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雷雨天落海去世的。紧接着想起纪封道说他生病了的论调。
他是不是总让齐怀生想起不好的回忆?
两支烟各抽了三分之一,齐怀生才慢慢冷静下来,说:“陈向然,我们请个假去医院,好不好?”
“我不需要去医院。”陈向然摇摇头,“齐怀生,我跟纪封道不一样,我不是生病,我只是累了。你……”
陈向然没了下文,他已经看不下去齐怀生汹涌的烟雾。
“别抽了。”
“就许你自己抽啊?”齐怀生嘴边还冒着乳白色的烟雾。
陈向然夺了他的烟,两根一起在地上摁熄了,扔进酒吧门口的垃圾桶。
“我也不抽了。”他说,“我不抽,你就不许抽,这样可以吗?”
他鸿毛般的、飘忽的眼神落在齐怀生身上,齐怀生只与他对视须臾,便别开脸:“我尽量。”
他们就这么蹲在雨檐下,缩成团,相互依靠着取暖。不进酒吧——因为酒吧里有不少客——也没有借伞离开。
雨像弹珠一样,咚咚落在头顶的铁棚上。
六点,山顶的大铜钟“当、当”地震响,声波一下笼罩住群山小镇,人间一切冷暖都仿佛被这样庄严的钟声包容着。
陈向然被钟声唤醒思绪,忽然说:“我想离开这里。”
齐怀生扭头看他。
“我想念海,不是那天在广场上看的。是像我老家那样,有船、有鱼、有蟹有礁石,可以站在浪里的那种。”陈向然和他对上目光,“想回海边去。”
“那简单,找个时间去一趟。我也顺道看看你家什么样。”齐怀生笑。
“回不去了。”陈向然凝望低压压的灰蓝色天空,轻叹着说,“现在回去,只有推土机和黄沙地。”
他的家乡本留存着上世纪的老房子,灰瓦窗棂,雕梁画柱,承载了几代人的岁月记忆、历史痕迹。而今朽去,推作一砵黄土。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仿佛也跟着那些倒下的屋墙一同死去了。
过了一会,齐怀生说:“那去我家。我家也有海。”
“真的?”
“我把我家一切,都介绍给你。去山里,去海上。”
“嗯。”陈向然低头数着地上的蚂蚁,刚数了几只便忘了数,喃喃说,“我只是待不下去了……这里的一切让人无法呼吸。”
他们蹲一会儿,又站一会儿,倚着破损的红砖墙,直到夜幕降临。昏暗处,酒吧门口广告牌冒着符咒一样的红光,墙角一盏灯罩已然生锈的挂灯,挨着湿漉漉的、同样生锈的水管。他们脸被劣质灯泡黯黄的光映得明明暗暗,暧昧不清。
雨棚上积了水,珠帘般滚落下来。
两人之间的话题从南到北,不断跳跃。陈向然问他,很喜欢音乐吗?会一直写下去吗?
齐怀生说会。
陈向然问那将来想要用音乐做什么?
他说不知道,他也许需要先学会闯荡和谋生。但他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街头作曲家。
“你看看,我能实现么?”齐怀生挑着眉毛逗他。
“嗯……我看行。”陈向然摸摸下巴,佯装认真地打量他,“不过,当街头作曲家是个技术活。”
“怎么说?”
“如果不能艺考,就去走野路子,自己在网上直播,做视频,做音频,攒攒知名度。最后,最后是重点,找条门路,让公司把你包装成街头作曲家。”
齐怀生听罢大笑:“你果然很有趣,陈向然。”笑完又问:“喜欢我那些歌么?我是说风格,更宽泛的概念。”
“很喜欢。”陈向然说,“会去搜索相同风格的喜欢。”
“那你有耳福了。我们镇,因为日常用戏曲酬神祭祖,大多会乐器,曲子大部分是这种。你去了就会听到,街上、广场上,都是这种风格的……”
齐怀生描绘着老家的场景,陈向然要求听他再弹一首。一来二去,气氛渐渐暖融。
陈向然一时忘记了刚刚齐怀生的提议。
仿佛病痛因几串笑声便消散了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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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背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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