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不疾不徐,欣赏完他们惊愕的表情,抛了一下伞,再稳稳接住,要笑不笑地绕过他们。他余光瞥见这些人的目光,追光似的,随他移动。直到他越过齐怀生,经过申恺。
“等等等等一下。”申恺推了他肩膀,“不认识了?”
“认识。”陈向然笑了,故意看齐怀生,“天气预报。”
齐怀生:“……”
申恺掰着拳骨就要走上去,再次被齐怀生摁回原地。
路过的学生和他们保持两米以上距离绕开了走,只有他头也不回地从他们一群人中间大摇大摆穿过去。
印象中,这种私生活混乱的小混混该是脾气暴躁、唯恐天下不乱,就这么放过他反而不对。他走出去几步,身后果然叫住了他。
“喂,”是齐怀生,“你叫什么名?”
他站定,不耐烦地深呼吸一口,回头哂笑:“想认识我啊?”
他只想膈应得对方再也不见,免得再被挑起烦躁的感觉。哪知对方缓缓走过人群,站在他面前,嘴里不知何时叼了根烟,似是十分笃定地点了头。
他说当然,认识一下呗。
齐怀生的脸迎着夕晖,柔光修饰了他冷硬的下颌线,让他不像那天晚上那么咄咄逼人。后街熙攘,他们像海浪上的两个固定的锚点,任人潮来去,岿然不动。陈向然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他身上,只稍一动,发丝轻轻扬起,齐怀生的脸便明明暗暗,斑驳不清。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陈向然。”
“海中的?”
“不然呢?”
“那问你个事儿。”齐怀生重心倾斜向左脚,头微微低下来,像是在配合他的高度,“你们学校,有哪位会吹萨克斯的?”
“……”
他想起放在音乐社的那把萨克斯,是从家里带来的。他五岁开始学,除了萨克斯还有其余杂七杂八的培训班,钢琴、箫、武术、网球……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因为林岚说,要全面发展,要挖掘潜力。
他知道不只有自己是这样的,学校里会吹萨克斯的,光他知道的就有好几个。
他轻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齐怀生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在手心里“啪”地一拍,“钱也可以。帮我把人带来,让我问两句话就好。”
“行啊,那你们这些人,最好去向受害者道歉再说。”
只是随口一说。他就不爱管人闲事。那天晚上不过巧合。那群人恰好就进了酒吧,制造了那样的喧闹,恰好就害得在他脑海中刚出现的鲸鱼,一摆尾,又消失在那片深海中。
他甩着雨伞转身就走,另一只手腕被人“啪”地抓住,一使劲,又被拉回身边。
肩膀在齐怀生胸膛上撞了一下。一阵檀香气偶然地钻入他的鼻腔。上回见到他,知道他抽烟的,还抽得猛,身上却没有太浓的烟味。
他推开对方,手腕还被死死攥着,一点松的意思都没有。
“你说那天晚上那女孩?”齐怀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道完歉,就能帮我带人?”
他没想到这家伙认真的,怎么都敷衍不过去,叹了口气:“帮你带人,我是要吃惩罚的。”
“我说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提。”
“帮忙?”
陈向然抬头,望向街边店铺上方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方是海中的学校大门。山里地形高低不一,围墙也随着坡度上下波浪。他再度看向他们时,忍不住冷笑。
“好学生有那么难么?”申恺一撇嘴唇,两手插着口袋站出来,银链子敲击着腰带上的铜扣,叮铃叮铃响,“我们那边,每次教导主任抓纪律都是里应外合的啦,编个假话很容易的同学。”
如他所猜,这些人是石川中学的学生。
“在我们学校,教导主任都没见到,”陈向然摊开手,“就被门房保安扣分了。”
申恺:“……”
陈向然指着手腕上那只青筋浮起的大手:“松开。”
齐怀生只好放了他。
遇上这些人太浪费时间了。
去临近石中的那段,伞还给了修车的师傅。这师傅一看见他的校服,神色和那天完全不同了,和蔼可亲,笑脸相迎。说那天看他浓妆艳抹的,挺奇怪,以为他是这条街的,不是石中的捣蛋学生,就是搞推销的。
陈向然知道他还隐瞒了一些选项没有说,比如陪酒郎,或者同性恋。
他几乎踩着六点半进学校,没等保安确认他是否迟到,抄起桌上押放的校卡就跑。
一路迎着灰色石块堆砌的冰冷建筑,和建筑上方烧红的天,跑过一段斜坡和楼梯,绕过空旷风大的行政楼广场。飞鸟从楼顶起飞,披着金红交叠的云彩,掠过陈向然头顶的天。
他放慢脚步,走了大约百米,穿过高一教学楼的四楼走廊,再往上一层,才到十六班教室。
教室里零零星星坐了十几个人。刚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前面的程希回了个头,“啪嗒”丢下笔就过来了。
陈向然朝他看去,愉悦地把他看作一只毛绒绒的小猕猴,四肢慌张舞动,三两步蹦来,坐在他前面的位置,两个爪子“哒”放在他课桌上。
光看着他,也不出声。陈向然用笔头在他爪上打一下,声音有种轻飘的懒散:“有事儿,就说。”
“你没事儿吧然哥?”程希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圆了,眼白还多,看着吓人。
“什么事儿?”
他左右观察两眼,低声说:“叶知妹子说你在校外被那群人拦了,你没被搞吧?”
叶知?
窗边的纱帘被风带到课桌上,撩拨了一下书页。
陈向然抽出要写的题册甩在桌上:“没啊,你想说什么?”
“小心点儿呗,你知道嘛,那个被暗算过的胡晟学长,今天又说他被暗算了。”
陈向然前后联系了一下,扯了一下嘴角,摇摇头,翻开题册:“这你都信?”
“怎么不信?”
陈向然从题册里抬头,故意留出调侃似的沉默。
“都说被暗算了,一点伤都没有。”陈向然摸了一下手肘上的皮外伤,那是几天前被申恺踹出来的,“不科学。要么他在撒谎,要么对方只是吓吓他。”
“我听说,他们中有个叫生哥的,狠角色。只是吓吓,这混混不白当了嘛?”
“混混。”陈向然望望窗外,勾勾嘴角,“嗯……说不定人家还学习小组呢?”
程希:“……然哥,你这算是,帮他们说话?”
陈向然抽出一支中性笔,开始在题目上圈圈画画,画出重点条件来。是一道三角函数填空,他在题目边上的空白处画了不明所以的几笔,就心算出答案,填上了空。
半分钟过去,程希仍然没走——他看着教室后面的板报出神。
“干嘛?写作业去。”陈向然从下面踢他一脚。
“你画得真好噻。”程希被踢一下,动都不动,“你成绩好,都没必要参加艺考。老天给你这么多技能点全浪费了,还不如给我。哎,你当我老师呗,我可以给学费。”
程希目标明确,刚入学就确定了艺考的路子。后来听他说,是他家里人的建议。原因是文化不够,艺术来凑。即刻给他物色遍了全城的美术老师。现在两个月过去,文化依旧不够,艺术也学得叫苦连天。
陈向然沉默了一会,题一时没看进去。
程希兀自说着:“没想到我爸妈动作这么快,我以为他们会给我考虑的时间呢。”
“你确定他们在‘建议’你么?”陈向然嘴角微扯,“你自己呢?喜欢画画吗?”
程希依然是那只小猕猴,懵懂地挠着毛绒短发,“嗯”了一会儿说:“嗐,没想过喜不喜欢的,就是条路罢了。”
“你参加普通高考,也是条路。”
“那不是‘此路不通’嘛。”
“此路不通,彼路就能通了?”
“唉然哥,你想说什么能不能直说,我脑子实在不能跟着你们学霸拐弯儿。”
书包里的手机忽地响了。拿出来,还是林岚。
父母离婚后,尤其他寄宿以后,他盼着父亲哪怕来一次电话,却从没等到。
他把手机屏朝给程希一秒,又快速塞进裤兜:“我要是学霸,这电话就不会这时候响。”
学校任何角落的厕所间,不知不觉变成了学生电话亭。一走进去,除了有水声,还有断断续续毫无关联的说话声。陈向然掠过一排便池,挑了窗边的隔间,风从窗口呜呜地灌进来,散去一些气味。
电话刚接起来,对面首先是抱怨,怨他接电话接得慢了。紧接着围绕他的成绩,就这么滔滔不绝下去。
和林岚说话的时候,他只需要消化吸收,她便能毫无间隙地说下去。她常年待在公司,视察、开会,是个很好的讲演者。
“你们校长在开学家长会也说了,高考要从高一就抓起。你期中考的排名连三百都没进,这样下去连个一般的985都上不了。我已经打听到了,你们学校有老师办补习班,我先给你报三个科目,物理化学数学——”
“等等。”他很少这样打断林岚,“还没分科,怎么是物理化学?”
“不是说好了?你成绩总体在上游,肯定读理科的嘛。再说,学费我都发给人老师了,哪能再要回来的。你中午记得找这三个老师,我把他们联系方式和宿舍地址发给你。记得看啊……”
在林岚絮叨时,天上的云已经被夕阳融化殆尽,只剩团团灰色余烬。夜幕笼罩群山,不留一丝光亮。
像那深海。
鲸鱼呜呜地吟唱,它不知大海的模样。章鱼用触手遣它往东,说有栖息地,鲛鱼告诉它往西,食物丰富。但它决定了,只想往有光的地方去。它梦想着有一天看清这片海域,它需要光亮。
他望着天窗之外,还没看清鲸鱼的轮廓,深蓝的海又隐去,眼前还是山里那片积雨云翻滚的天空,厚重又浑浊。
他说:“妈,我……不想加补习。”顿了一下,又道:“每天时间紧,累。”
他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每天的日常作务,也可能是这个学校的奇怪氛围,也可能深藏在黑暗中的什么东西——他总觉得累。
林岚顿了一顿,用“嗯啊哦”勉强维持一点谈话气氛。
“累也是正常的。你看,妈妈每天这么忙,比你累多了,最近还有点失眠。年轻人,受点累才好。为了你能有个好前途,妈妈都觉得累点也值。对了,你不是想艺考嘛。艺考两边都要学,到时文化课吃亏也不是办法。高中生啦,要学会吃苦呀。”
“嗯,您注意身体。”
他一句关心,对面默了几秒,好像用沉默表达了受宠若惊。而后说“好,好”,又叮嘱一句,明天记得去补习班报到。
天彻底黑了,山路上亮起暖融绵长的灯火。
申恺探了半天,带着一群人从南边后街直捅北边山坳,找到进入海中的办法。
北面地势崎岖,校外街道正到海中建筑楼的楼腰,面前就有扇七八米高的窗户。
“那小子能从学校里出来,一定有路。”申恺摸着下巴断论,“从那扇窗进去试试。”
“恺哥,这样做,生哥会教训咱吧……”
申恺左右张望,去隔壁店门口“借”来一把梯子,仰望高处,咬了咬嘴唇:“生哥不常请求我们,他让办,用什么法子都得办。”
他架好梯子,一步步攀爬。墙面结构还算安全,窗下有个小小的平台,放了台夹满灰尘的空调机,机边可站一人。他站到平台上,一个趔趄——没摔,只是脚一不小心朝后一勾……
梯子应声倒下。
“……”
“恺哥!”
“恺哥恺哥……”
下面的人喷着气音叫他,七手八脚慌不择路,要帮他扶梯子。
此时一个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梯子放下。”
众人闻声即放,寂夜里突然“当啷”一声,纷纷转身立正:“生哥!”
齐怀生叼了根烟,火星隐隐发亮,路灯的光勾勒出他右半张脸,眼角微微上吊,神色十分不悦。他抬头和申恺对上视线,微微启唇,从齿缝中析出浓浓的烟雾。
“这么想死,”齐怀生眉头压低,“那就自己下来。”
陈向然握着手机,提着裤子,脚踩上冲水阀门,哗啦啦,冲了厕所。正要开门离开,感觉到头顶的风突然消失,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厕所的天窗。
一个乌漆抹黑的东西遮挡了夜色银辉,和不远处昏黄的路灯。灯光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这人挪了挪,漆黑的臀部差点要塞进厕所来。
还听见一个令人火大的声音。
——“生哥,我自己下来,自己下来。我现在先进去给你探消息,等着啊。”
申恺话毕,一转过脸,猛地和陈向然四目相对,笑容刹那间消失。
陈向然则仰着脸,脸色仿若见了鬼。呆愣片刻,脑子转过了弯,冲他微微一笑,伸手把窗“哗啦”一关……
“咔哒”,锁上了。
申恺:“……”
他仿佛可以透过窗玻璃,读到陈向然缓慢又夸张的唇语:
让你们生哥见鬼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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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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