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不见鲸鱼,陈向然就开始想念那种与外界隔离的静谧。
一会是“生哥”,一会是补习,如果这时朝陈向然投来一丢火星子,他或许会燎起一片火原。
确实在两个多月里一点点累积了疲累。
凌晨四点半,水管的输水声哗哗地响——有人起床,开水龙头、铺床、冲厕所,可能是高一也可能是高二。这时候,阳台外弦月高挂,宿管还在酣睡。宿舍区里孤零零亮着几盏路灯,昏黄的光蔓延到宿舍楼道生锈的铁门——还上着锁。
陈向然睡眠极浅。入眠晚,每晚在梦里连夜狂奔,身后似有千万人追赶。下一秒便被扰醒,闹钟也不需要了。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刷牙、洗脸、叠军被、捋床单、清扫柜子,一气呵成。带上课本和笔悄悄出了宿舍。
湿冷的夜空气扑到脸上。他沿着走廊到楼梯口。这里人多,但都不出声,只偶尔“沙”地翻过一页书。早起的鸟儿们有位置占,借楼道灯光读书。借不到好位置的,自己带了把老式的铁壳大电筒,打灯背书。
地板、栏杆、楼梯,密密麻麻堆满了人,没处坐。他只能跟另一个人挤坐在水管的阀门上,翻开化学课本开始预习。听说林岚找的这个老师喜欢超前教课,他得赶上进度。
五点半,起床铃响,集体在二十分钟内做完所有内务,披星戴月赶到操场。偌大操场寒风凛冽,天色如墨,主席台灯光惨白,一操场凌乱的蓝白点掀起一片念念有词的读书声浪,盖过了山里呜呜的野兽晨嚎。
“快点了快点了,快迟到了还走?跑起来!跑起来就清醒了。”
陈向然一边在书上画公式,一边朝操场入口掀了一眼——是政教处返聘的退休教师老廖,负责风纪的,正对着大门喝骂。过了清晨六点,天边才渐渐挤出一丝天光,微弱苍白,勾勒出山峦的剪影。
也勾勒出操场边缘的人影……
他揉了揉太阳穴,瞥见操场角落——有人不知用什么东西拧操场围栏的铁丝,拧不断,又垫了一张不知哪弄来的桌子,要翻过围栏,闯进海中的菜园子。
他眯起眼,那些人全都认识——申恺在围栏外指着操场这边,不知和他们说什么。
左右一看,没见他们生哥。他低头接着看书。
懒得搭理。
菜园子的看守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好在养了只身长两米的巨型二哈,经过训练,见有人进来,接连的嚎叫撕破黎明。
一操场昏昏欲睡的人霎时清醒,读书声弱了下去,集体朝菜园的方向看。只见神勇二哈绕过一地土豆番茄,锁定陌生人,嚎叫着冲上去。园子里几人大喊着“恺哥”,四处乱窜,踩烂了一地番薯叶。
“什么人!”老廖两眼瞪得溜圆,前去查看,指着那群人骂骂咧咧,“哪里的小孩?是不石中的?”
景区里就两所学校,看到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老廖都不必想,直猜是山下那所。
菜园看守人从里屋跑出来,刚睡醒,头发还乱,就跟二哈打配合,前后夹击,抓住人就埋汰他们:“你们这些孩子呀,不好好读书,还他妈想偷菜致富呢?啊?外面那几个也过来!”
二哈附和:“汪汪!汪!”
那个申恺显然不想“过来”,带了外面一票兄弟先跑了。里面的无人接应,只有乖乖被逮。
按道理这个时间,石中的学生还在和周公下棋,哪有上外边跑的。陈向然观察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齐怀生的踪影。
他略带轻蔑地眯起眼。
叫小弟替他跑腿,自己在家睡大觉。可真替这些小弟可惜了。
“你笑什么呢?”
陈向然扭头,叶知抱着本厚厚的笔记本站在他旁边。
整座山这时才刚刚苏醒,曙光暖融微醺,流淌在操场上,给每个人镶了道朦胧的绒边。晨风拂来,陈向然有些困倦,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上一秒还在幸灾乐祸。
“没什么。”他说。
“你认识他们?”叶知看向那些学生的处罚现场——看守人还在骂,政教处几个老师也过去了,在商量处罚措施,“他们最近在我们这边活动太频繁了,估计学校盯上他们了。”
他忽地想起程希说,叶知昨天在校门口看见他,那时他正被齐怀生那厮纠缠。忍不住多想了一点:“你昨天,跟老师报了?”
叶知愣了一下,长长的眼睫微微下沉:“他们又没做什么,没什么可报的。”
陈向然点点头。
叶知这个人,每天缩在她自己那方寸课桌边,看书、学习,似乎还在写信。昨天还有坏心眼的人碰掉她桌上的文具,再冲她做鬼脸,说她天天不搭理人,自以为多么高贵,其实只是个哑巴。
她也没发作,更不像会管人闲事的。但陈向然想不到,她为什么会把他遇见齐怀生的事告诉程希。
他笑笑:“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做什么?”
叶知绕过他的问题:“我还知道,你今天中午跟我同个班。”
陈向然:“啊?”
叶知说:“化学补习。严霖辉说,今天开始加你一个位置。”
严霖辉,也就是班主任兼化学老师的老严。
中午,陈向然在林岚的聊天框看到他名字时皱起了眉。
他打字说,严老师教课死板。况且平时的课就是他教的,补习找别个比较好。
林岚说大家都这样,谁让严霖辉是高一化学组的组长,补习出成绩最多的好老师。今年三十几岁,中学高级教师的职称都拿到手了,冲着这个都得去。并说放心,老师总不可能把课上讲过的再给补习班讲一遍。
陈向然常常觉得和林岚之间有信息鸿沟,没理解她在说什么。
中午他提前了五分钟,到严霖辉宿舍。四十多平的小地方,阳台就占去了三分之一。不算很新,但还算干净。十一个学生围坐两张狭窄的折叠桌,分发今天的试卷。
陈向然多领了一张,是上节课发、这节课准备评讲的。他翻翻上面的题,他们已经讲到了离子解析、氧化还原……似乎不按课本顺序来。
十五分钟过去,严霖辉才从公共浴室悠哉地逛回来。肩上挂条毛巾,提一桶换下来的脏衣物,拖鞋踩在地上,水声滋滋地响。他去阳台,衣服倒进洗衣机,再弯腰提起一瓶洗衣液。
仿佛没看见一屋子学生似的。
陈向然偷偷扫视一圈,包括叶知在内,都在认真看题,谁也没有要提醒严霖辉,上课时间过了。
他朝身后的阳台瞟一眼,天依旧灰沉,树上鸟群蹭地飞起,掠过阳台栏杆。严霖辉正靠着栏杆,头顶披了条毛巾,一边摁洗衣机一边擦头。擦完缓缓戴上眼镜,从阳台走进来,没说什么,径自取来遥控,开空调抽湿。
胳膊被人点了两下。陈向然回头,见叶知把稿纸往他肘边挪了挪。
上面写了一行小字:别看了,先写题。
陈向然抬眼,确认他在翻找今天要评讲的试卷,在小字下方又写了一行稍大的潦草字迹:超二十分钟了,还没开始么?
桌子小,陈向然跟对面的同学几乎抵着卷子,那位伸点脖子就能看清他们聊什么。也不客气,在叶知的稿纸上大咧咧写了行歪歪扭扭的方块字:十二点就开始了,先写题,再评讲。
陈向然问:你们不写完了?不用等我的。
同学写:不是等你,他每次都这样。先写题,再讲课,写题的时间薛定谔。
陈向然看着纸上押韵的字句,叹了口气,把上节课的试卷补上。还没动笔,对面人在纸上写了个名字和班级:我孙临潼,十七班的,你不久前画的板报,我天天去观摩呢。
陈向然撇撇嘴,写了几句问候,就当认识了。
半节课过去,严霖辉才喊停笔,开始评讲。
他的课倒是讲得好。为了串联知识点,把课本顺序打乱重组,直接针对高考,这样做起知识点杂糅的实验题就容易联想。白板上,他用马克笔手绘的实验器具,像课本印刷一样精致。一节课下来,他对严霖辉的印象过山车般上上下下,最后只剩下服气。
唯一的美中不足,试卷最后一道题仓促结束了评讲,几乎只点拨了几句,便结束了。陈向然侧过头,瞥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严霖辉卡准了下课时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下课。”
其他人收拾了书包,从狭窄的空间里跨出去,离开了。
一直到人走光了,只剩下陈向然动作缓慢。严霖辉拖过一张椅子,与他相对而坐:“聊一聊吧,陈向然。”
陈向然刚拉开书包拉链,又坐了下来。
“你妈妈很热情啊。” 严霖辉说,“特地嘱咐我多和你聊聊。现在——”他看了眼挂钟,“时间还早,不急。”
陈向然把试卷随手一折,丢进书包:“怎么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要读理是吧?”
“噢。我要当艺术生的。”
“哦,艺术……”严霖辉的反射弧仿佛绕了地球好几圈,皱半天眉吐了句:“艺术生?”
严霖辉捏住眼镜腿的一瞬间,像是捏住了陈向然的开关。陈向然将他看作巫婆肩上的圆眼猫头鹰,眼瞳在昏暗的空间里灼灼发光。他缩了缩脖子,好像对面随时可能扑腾着翅膀飞扑上来。
“嗯,美术生。”他说。
“哦……”严霖辉好像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嘶……其实,我看你成绩还不错的。在海中,不拖均分就至少有个211上。不要灰心,才高一。”
“没有灰心。”陈向然没看他,低头拉上书包拉链,“只是想学美术而已。”
严霖辉迟疑两秒,喉底沉吟着寻找措辞。
“啊……理想嘛,应该要有的。我以前也想过当美术生。”他眼珠子左右摆动,“嗯……既然这样,你现在应该去找艺考的培训班呀,找补习是不是错了方向?”
严霖辉的话实在,是在真诚给他建议——他和林岚不一样。陈向然一瞬间觉得,想做艺术生,好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愿想。
然而自己口口声声说艺考,其实压根没开始搜集信息。少年人的本能有时候就这么奇怪。默认了母亲不会同意,他便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他抓起桌上的校服外套:“谢谢老师提醒。我先回去了。”
“哎,慢走啊。”
教工宿舍周边都是参天大树,湿漉漉的树根顶破红地砖,弯曲起伏。树梢上一滴露水落在他头顶,秋雨的凉意便爬遍全身。
他抖了一抖,抹去头发里的水渍。
上了一节课,他差点忘了,严霖辉前天指着投影屏上的PPT,机器念书一样照本宣科。当时班里有人暗暗嘲笑他,说怎么不换个录音机来上课,这职称怎么来的云云。却也有些人及时察觉猫腻,花钱到他的补习班上求取真经。
陈向然发觉自己正在发出不屑的笑声——不知该说他名副其实,还是大家有眼无珠。
才刚上完,林岚就发来了微信,问课上得怎样。信息已在那躺了半小时。
陈向然打字说不错,刚刚老师拉他单独谈规划,很关心新加入的学生。
林岚立即发来一条语音:“那必须的。妈妈除了学费,还多给他转了两千呢。看来这老师能交代,能照顾你就好。”
陈向然顿了一下,听着那结结实实的数字怔愣。紧接着两个拇指同时打字:
两千???
您不是说,最近公司业绩不好么?
林岚:只要你成绩能上去,妈妈自己省点儿,我们母子怎么都能过的嘛。
陈向然想说点什么,手指悬停在九宫格上,打了几句又删了几句,盯着拼音键盘的皮肤发愣。
键盘是纯蓝色的,深蓝,一时间这蓝色似乎扭动了起来。
它又来了,在暗无天日的深海游动,哪里有光它往哪里去。但它还是只太年轻的鲸,初出茅庐,便被灯笼鱼摆了一道。
陈向然想再听听它的长吟,肩膀上却有只手把他从那片海里拖拽出来。
是严霖辉,他刚从宿舍里出来,大概要去行政楼。
他指指陈向然的手机:“自己小心点,别明目张胆拿出来玩。”
放了学,他吃完饭就去翻学校后墙。
围墙顶插满了碎酒瓶子的玻璃碴,陈向然尝试了很久,才把墙顶拔出一个缺口。出去了再重新插回去,伪装成原样,一路溜到巷头酒吧。
他正想进去,手还未触碰风铃便缩回来。他发觉里面有动静。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望见吧台的生锈吊灯,和那位忙碌的小酒保。再挪点视线——吧台边缘明暗交错的那张高脚椅坐着一人,是齐怀生。
他背对一群站着等骂的人,推推手边的玻璃杯。杯里的酒见了底,他人却没半点醉意。下一刻转身,训起人来。
有点二痞子的拧拽味道,还有点像海中风纪会长的训话。陈向然细细一听,他们吵的是爬窗和翻菜园子的事。
“你们想死,我可懒得陪同。”他的声音听不出起伏,慢悠悠地,对人施以威压,“等海中那边告到石中来,看学校还要不要你们。”
“书不会读,给你个十字刀,就会拧螺丝了?”
“算了,你们别折腾。人我自己找。”
再挪一寸视角,陈向然倏然惊愕。他看到齐怀生一伸手,从被石柱挡去的一张桌上,单手抓起了几样东西:一本画本,一盒彩铅,一个调色盘,几支鬃毛笔,还提着他很少用的拆装画架。
齐怀生“啪唧”摔放到另一张桌上,指着那堆画具:“我就在这,蹲那个陈向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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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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