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斯一番话,像是为他在黑暗中撕开一道裂缝,陈向然仿佛在荆棘地里望见一条曲折的出路。只是仍旧在一团杂乱的困囚中,不知自己一直揣着某种至死方休的倔强,不知这是人生中必然的两难选择。
他不知怎的,想起严霖辉对他“两头不着”的评价。
黎斯说完,吐出一口烟雾,丝丝缕缕中隐现着线条分明的侧脸。陈向然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感伤,仅仅很小的瞬间,他又轻轻松松地站起来,嘴里叼着第二根烟。
“收摊收摊,今天就练到这。”黎斯弯下腰,掸掸裤子上的烟灰,“阿生,有机会替我问问你爸。”
“没机会。”齐怀生张口就是嘴硬,被陈向然拧了手上的肉,吃痛地吸一口冷气。
黎斯显然习惯了他这副不冷不热、软硬不吃的模样,只是笑了一声,把戏台幕布,和两边的垂联一一取下来,掸去树叶和飞虫,卷成卷,收进麻袋里。麻袋也像是用了很多年了,许是放在祠堂深处不见阳光的缘故,受了潮气,有些泛黄,还蹭了些棕黑色的铁锈。
“问问中元节几点开唱。”黎斯把袋口一提,里面的布料沙沙地响,“还是要唱一整天?”
“嗯。”齐怀生勉勉强强地老实下来,“节前不一定能看见他。”
“能看见。”黎斯说,“你不知道么?他每年都亲手操办这些仪式。你姑不懂流程,都是他在弄。”
齐怀生抬眼看他。
倏然一笑:“别逗了,老家伙天天在海上漂。”
“他不休息,从海上回来就操心别的事。”黎斯抱下一只木偶,扶正歪斜的头冠,“噢,他可能没空回家,你不知道也正常。”
齐怀生不说话了。
阳光渐渐晃眼。他在晕眩中仿佛看见昔日熙攘的戏台,大人叫好,小儿嬉戏。父亲的身影淹没在人潮中——他坐在长凳上,手指敲着大腿,身边是欢呼鼓掌的街坊。他是戏痴,听戏不许人打扰。因而把四五岁的齐怀生扔在戏台前,头也不回地走进观戏的人群。齐怀生被年长的孩子推挤,被迫远离戏台。于是穿过人头攒动的现场,倔强不平地盯着齐卫平,愤愤朝他扔了一颗小石子。
向母亲告状,这位母亲非但不心疼,反倒咯咯笑,笑声如清水流泉、百灵咿咿。
原谅一下爸爸,她这么说,人有一件一辈子不能舍弃的事,是很难得的。
母亲说他爱戏,年轻时给戏班伴奏,偶一开嗓,那声音是透亮的、干净的。人也是白净净的。小生人唱小生嗓,戏外人如曲中人。提起父亲的艺术细胞,母亲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说当初就是这么看上他的。谢幕的时候,他提着一只木偶,或一把琵琶,视线似有若无地朝她这边瞥来。母亲说他可爱,在太阳底下,脸总是红扑扑的。
现在不唱了,他忙,广场也很少去。只是偶尔听闻什么喜事——也许就是多卖出了几条肥美的马鲛鲳,一高兴一拍大腿,戏瘾就来了。大晚上“噔噔”循着白亮的照明灯,跑去听了一场。
“你爸爸一坐在戏台下面,好像又回到年轻的时候。”母亲是这么说的,那时齐怀生没有发现,她的笑容里已经掺杂了酸苦,“他现在变了个人,就是希望你好好读书,寻条出路。”
但他却逼得母亲没有出路。齐怀生一直这么认为。
一面对父亲,他就憋着股委屈劲。他不轻易发作——他这个吃穿用度都由父亲撑着的儿子不能没了良心。他这样的人注定要早早明白那些道不出的苦楚。可良心和委屈成天地打架,谁也没有胜出过。
他忍不住拐着弯问:“他有这时间,不得抽空来听你唱戏?”
“他一场没听。”黎斯说,“反正从我进戏班,我是没见过。”
黎斯进戏班,正好是十年前,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他心里想到些什么,撇撇嘴,别别扭扭的,不愿再顺着聊下去。
于是岔开话题:“你怎么样?”
“什么?”
“考试。”
“考完了。”
“我不是指期末。”齐怀生走过去帮着他收拾——回头招手,示意陈向然也一起来,“高考。”
“能考哪考哪,说不定……也没必要考了。你看咱镇上,能有几个会读书的?”黎斯挥挥手臂,指向长兴街的家家户户,“你不一样了,隔壁县市的高中,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
世界的参差有时就是这么难以想象。一些人看来“没救”的人生,也有人渴求不得。
陈向然帮忙拆了戏台,抱了根八尺高的木杆,摇摇晃晃地放在地上。没放稳,木杆骨碌碌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坡度滚出去,他忙不迭追上去,齐怀生替他一脚挡住了。
陈向然从远处追来,趁机拍拍他的臂膀,小声揶揄:“听见了吧?好好读书。”
齐怀生把木杆踢回给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黎斯将戏台支架捆扎起来,和麻袋一起,在一地砂砾上“沙沙”拖着,收进祠堂角落。出来时,唇边再次叼上一根还没有点燃的香烟,只身迈步在长兴街里。顶着烈阳,身后拖下长长的暗影,消失在拐角处一根电线杆后。
剩下他们二人仍在巨榕下坐着。无人在旁,两人不知不觉靠近了,小心翼翼地挨着,像暖阳下两只相互舔舐的猫儿。
几声鸟鸣啁啾,风在树冠缝隙间自由穿梭,拨动绿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你觉得呢?” 齐怀生的声音在这些杂音中脱出,笼罩在耳旁。
“什么?”
“兄弟、朋友,或者什么人,为了奔前途,奔生活,跟你再也不见。”他顿了一顿,“觉得可惜吗?”
陈向然垂着眸,柔软的刘海轻轻飘着。他不知道齐怀生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有什么朋友——”
“没什么,就是问问。”齐怀生说,“你可以不回答我。”
说起最好的朋友,陈向然想到了程希。
那人总是嘻嘻哈哈、糊里糊涂的,够仗义,也有细心的一面。他总有一天要远走,要去国外学习美术。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混个好学校,镀了金后再回国工作。
当然,齐怀生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总觉得是不一样的。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让对方选择。”陈向然说,“然后尊重他。”
“这样。”齐怀生越过他望向远方,提提嘴角,“我和黎哥相反,因为……我不喜欢离别。”
陈向然一瞬间以为他在思念母亲,但顺着他的目光而去——望向遥远的、浩渺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感到那种无所凭依、随波逐流的漂游感,就明白了。
他在想齐卫平。
齐怀生貌似在一个截然相反的世界里,其实又和自己那么相似。一个空荡荡的、窗帘常年不拉开的住所,只有纱帘飘动时在地板上投下柔白的光;夜幕低垂时一个人走在明暗交错的路灯下,低头看着影子时长时短。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年少时光阴差阳错地重叠在一起,像两幅单调而残缺的画,生涩又忙乱地弥补对方的色彩。
但心里总有某种东西不可替代,一种针锋相对、相互折磨、却又谁也不能抛弃谁的情感。就如他和林岚,齐怀生和齐卫平。
他想,也许齐卫平每一次回家与离家之间,齐怀生都在经历离别。
因此他最不愿经受身边人离他远去,不再回来。
齐怀生的妈妈有一个画架,放在杂物间的最深处——挨着一把弯折的、爬了螨虫的琵琶。不知谁给套了个巨大的塑料袋遮挡灰尘。十年了,这十年里齐卫平不让他碰,哪知他压根没想画画,而是继承了他那点音乐细胞,转而端起了吉他。
齐怀生宝贝似的,让这画架重新见了光亮。庭院里的石板地面没干透,凹凸起伏,积攒了一个个小水洼。齐怀生挑了块干燥地方,立起画架。画架是浅浅的原木色,表面有些老化,风一吹,掉了一地木屑。
陈向然许多天没碰画,见到画架,眼都直了。没来得及摸上,就被齐怀生牵走了,带到后院。
“有件事拜托你。”齐怀生说。
后院的墙有块显眼的白色,重新刷过漆。但风吹日晒的,油漆后面的痕迹若隐若现。陈向然认出零星的花瓣,那是向日葵、青草、夕阳、远山……浓烈的金黄、火红交融成画者昔日的轻狂。
“我妈刚结婚时画的,被老家伙刷掉了。”齐怀生摸着墙面,沾了一手灰,“你能把它再画出来吗?”
陈向然时而半蹲时而站立,用手扫去一些灰,也看不清大部分线条。齐卫平也不知带着什么心情,将画刷得如此彻底。经年之后白漆和油彩合而为一,被风霜残忍地剥落。
他近看远观,最终摇头:“恐怕不行了。”
齐怀生微微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只是点点头。
瓦檐在他额间投下阴影。天色黯淡,阴云再度经过小镇上空,向海上翻卷而去。南方沿海的夏季躲不过疾风暴雨,不多时日又要来临。陈向然微仰首,看着齐怀生被冰冷苍白的天光映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也许是光线的原因,陈向然觉得这个轮廓很落寞,冷硬而沉重。他害怕让别人失望,尤其害怕让齐怀生失望。
“我可以……给你画别的。”他拉拉齐怀生的衣摆。
齐怀生沉浸在缅怀的情绪里,被他的声音抽出。看他难过的样子,仿佛是他失去亲人一样。心里觉得好笑:“好啊,你要给我画什么?”
陈向然神秘地卖个关子:“明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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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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