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踏浪

天空布满阴云,海上起了浓雾。

白蒙蒙的一片,只见渔船缥缈的影子幽灵一样穿行。云层越来越厚,挤压成团,严严实实遮住了太阳,眼看着要下雨。

陈向然用上齐怀生妈妈的旧画架,支在浅滩上,挂上画布。白浪哗哗地涌来又退去,冲刷着支架下端,和陈向然的脚。

放颜料的高脚凳是齐怀生背出来的,出门前还搜来两支多余的笔,从齐卫平的房间偷了快凝结成块的旧颜料,还要给他戴上姑姑的女式贝雷帽。

“写生就要有写生的样子。”齐怀生理直气壮。

陈向然莞尔,继穿上齐怀生宽松的灯笼裤和格子衫后,婉拒了那顶闷热的帽子。

海风猎猎刮来,头发稀松地扬在风里。画布展开,四角固定在画架上,纸面微微波动。

身后堤坝大约有七八米高,坝上延伸一条小路,再远些就是他们追逐过的荒草地。今日的天太暗,云太沉,沿着坝向西,长堤尽头,灯塔少有地在白天亮起明黄的灯光。明灯下是塘泽渔民的港湾,沿岸停满渔船。渔网、锚钩、麻绳、塑料筐,还有残留的鱼的血水,眼花缭乱地沿着海岸线铺开。船只随着水浪,晃晃悠悠地起伏。

海滩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三五成群,踢着海浪尖叫嬉闹。在这一带,这样的天气出门玩耍是不被允许的,但这些孩子混水里、土里长大,不惧风浪,轻易便躲过父母的视线,回到他们熟悉的天地。

齐怀生甩去人字拖——两只拖鞋一正一反戳在沙滩里。他踢着不断卷来又不断褪去的潮汐,把裤脚卷得更高一些。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用你的画技做什么?”他忽然问。

陈向然踩在湿润的沙滩上,耳边充斥着潮水的轰鸣。

他舞动鬃毛笔,在调色盘上搅动颜料:“我只想赚够一些钱,到石川山顶买个房子。每天去庙旁敲敲钟。”他笑了一声,像是开了一个乐呵的玩笑。

“怎么赚?”

“可能做绘画视频,或者卖画,借我老师的人脉办办画展。也可能办工作室,为别人画画、做设计。但是做设计太不自由了,所以我不会做太久。”

“很不错的想法。”

“你呢?”

“我?街头作曲家。”他开怀一笑,不多会儿便不笑了,望向伫立海岸的大礁石——礁石那头是港口——潮水拍打在上面,浪花千层之高,“我啊,能为家里做点什么,就是最大的心愿。当然,不能舍弃的事,就是不能舍弃。”

“街头作曲家”从来只是个玩笑一般。陈向然想起他那把吉他,被割了弦,裂了外壳,怕是再难修复。齐怀生近来一直把他放在一边,不知不觉,已不再当宝贝似的不离身。

“不,”陈向然冲他吐吐舌尖,“你要好好读书。”

“你不想让我选择,然后尊重我吗?”齐怀生故意揶揄他。

“那你不想离别,还是让叶知离开你们,为了一个所谓的好前途咯。”

陈向然这只花蝴蝶,又一次隐藏在百花丛中,让人听不出是玩笑或是认真。

“她聪明,有家境加持,以后会不一样的。”齐怀生把一个螺壳踢回海里,眼帘一瞬低垂。

“你也很聪明。”陈向然不看他,只盯着眼前一块小小的作画区域。,“为什么不是你呢?”

他没有听见回答。

正走着神,齐怀生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踩着水浪走来了,来看看他画得怎样。

天地间分明白雾渺渺,陈向然却涂了一片淡蓝的天空,飞了几只白鹭、几只鸥鸟,船是小小的扁舟一叶,在海平线上飘摇。阳光是白的,比下方的浪花还白。陈向然只摹画了一些光晕,海面波光粼粼,是比天空略微深沉的色调。

他想起那幅旧画。他在齐怀生家里无意间发现的油画,记录了一个因流言走投无路的女人最终的归处。天是黑暗的,海浪是撕裂的。

所以他要为海写生。

他希望齐怀生的天是明朗的,海浪是激情的、或是温柔的,他的野性从来与这天地万物相合。他希望他永远这样自由。

齐怀生在看他的画。

目不转睛,感到连身边这个人,也好像勾勒了一圈不真实的光。

心里微微一跳,他极少见母亲创作过如此明丽的画面。陈向然画出来了,并且在海面上画了一个蓝色的“小岛”。

“这是什么?”齐怀生问。

“鲸鱼。”

鲸鱼……

齐怀生想起那天在县里的花鸟市场,陈向然听见他的鲸鱼,捂着耳朵,十分痛苦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没有提起这件事:“它怎么样?”

“它胆小,逃跑了,从很黑很黑的海底。”陈向然露出轻薄微凉的笑,目光如蝉翼轻轻落在他脸上。

齐怀生点点头:“嗯,还有故事?”

“它叫瑟尔夫,刚从海底的巨兽口中逃出来——你见过的,我把它们画下来过——它看到阳光、海面和天空,心想什么时候能到天空上看看。于是它向海豚学习跳跃,向飞鱼学习飞翔。”他在鲸鱼周围的海面上加了几笔白颜料,那是鲸鱼在海面上冲刺的波纹,“它觉得它很快就会飞起来,虽然它是一只笨重的鲸。”

“嗯……想要飞翔的鲸鱼。”

齐怀生心觉有趣,细细欣赏他画了一上午的油画——厚重的白雾仿佛被他挥舞的油彩驱散了一样。因而在今后的很多个午后,想起此刻,他或许只会记得画里的晴天白云,和有故事的“瑟尔夫”。这些记忆一步一步,替代心里的阴霾,直到占据整颗心。

这是个干净明朗的下午,像他身边的少年一样。

“谢谢。”他很轻地说。

陈向然这回听见了,怔了怔,而后弯了眉眼。他踢踢浪花,用干净的鬃毛笔修饰了几笔:“你喜欢这幅画?”

“你画什么都好看。”他总是这样说。

海浪轻轻柔柔地拍打双脚,像小时候入睡前母亲温柔的哄拍。

画架收起,画稿就放在沙滩岩石上,用带来的镇纸压着空白的边角。

他们在海边奔跑,脚掌撂起水花,空气里飘着晶莹的水雾,朦胧了对方的面庞。他们互相泼湿一身海水,薄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齐怀生到底是海边长大的弄潮儿,灵活地在浪里奔跑。陈向然被海潮绊了一跤,坐进水里,紧接着当头一淋,齐怀生泼了他整个脑袋。

水差点入了眼睛,他紧闭双眼,耳边漫过潮水声和齐怀生的笑声。有如灰茫茫的海上,灯塔悠悠地闪烁。

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暖意。他感到自己属于这里,属于这里的一草一木、瓦檐、长堤和海平线,而不是那个封闭的、天空永远泛着冰冷的灰蓝色的学校,或是一个没有温度的电话。

陈向然拨开湿哒哒的刘海,攥着七分袖抹去脸上的水。舌头无意间一探,还尝到了咸味。

“你也太狠了。”

“你这样像阿送。”

“吃个墨鱼,还过不去了。”

陈向然不挣扎了,涉水上岸,墩坐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沙子是深褐色的,被水粘聚成块,他两手用力一戳,就陷了进去。

“我是说,”齐怀生甩甩贴在脸上的头发,意犹未尽似的,又朝他踢了一脚海水,“你这样像猫在洗脸。”

“……”

陈向然只想对他还以颜色。眼珠一转,一计顿生,伸着手说:“你跑这么久不累么?来来坐下坐下。”

齐怀生毫无防备,从海浪深处走来,踩上湿软的沙滩,在他身旁坐下。陈向然忽然露出得逞的表情,两手从沙堆里拔出,大把的沙土糊到对方脸上。

“靠……”齐怀生差点骂出声,迅速控制住在脸上乱摸的手。陈向然的手腕太细,齐怀生的手又比常人大些,一只手就能擒住。腾出一只手往他腿上埋沙。

陈向然笑着挣扎了一下:“喂,你要埋了我嘛?”

齐怀生停下埋沙的动作,抓住它两只手,把他逼得后仰:“恶作剧就要接受惩罚。明白?”

“明白。”陈向然微笑,“下次还敢。”

“……”

齐怀生加快了埋沙的动作。陈向然把沙子踢掉。两人反反复复对峙,谁也没打算回家去。

“你以后,就只打算敲钟?”齐怀生拍拍他腿上硬实的沙堆,“生活只有一件事,不无聊么?”

“偶尔去山上写生,还有……”陈向然两手枕在脑后,躺了下去。

苍云从眉间游走而过,恍然间似有阳光钻过雾霭的缝隙,在大地上投下丝缕黯淡的光影。

他说:“还有,我想听你的曲子,听一首,就画一幅。像现在这样。”

“哦?”齐怀生和他并排躺下,海水一遍遍冲刷他们的脚掌,“那你未来不能没有我了,对吧?不然你怎么听我曲子?”

“所以我再提一个要求,你要一直写下去。”陈向然转头看他,脸颊上沾了沙土。

“你提要求,我是不是就能问你个问题了?”齐怀生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俯身在陈向然那张柔软的脸上。

他大约是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着这张脸,把他的下颌、嘴唇、鼻峰乃至每一根睫毛都用目光描摹。他就像天使,柔软的睫毛是他的翅膀。因而他轻盈、脆弱,随时都要飘飞而去、离他远走一般。

陈向然也注视着他,等他问。

“你会吹萨克斯,”他恶作剧般地打顿一下,“对吧?”

陈向然如他所料地愣了愣,轻笑说:“你知道了啊。但是,你找萨克斯手干什么?认识个人而已,这么费劲。”

“吹过‘你是那一尾孤吟的鲸’这首歌吧?”

“比赛上吹过。咋啦?”

“咋了?”齐怀生凑近他的脸,“你真是让我好找,版权费拿来。”

陈向然:“……”

齐怀生看他木呆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玩味似的,盯着他瞬息万变的神情:“你欠我的,我以后跟你要。”

“……多少钱,我马上付清。双倍。”

“别急,我慢慢和你讨。”

“不……”

反复地追逐、踏浪,累得倒在沙滩上,两个十多岁的少年撕开沉闷的岁月,像几岁小童一般玩闹。闹到黄昏时分,霞光拨开浓雾,显出涌动着金红色的海面。夕阳的倒影在海里拉扯,有如破碎流淌的蛋黄液。

这些天傍晚,天空很红,像岩浆,硬是灼红了整片起伏滚动的云层。这是台风的前兆。大量渔船从海上“呜呜”打着螺旋桨撤回码头。海岸线上霎时空旷无人——当地孩子对沿海气候谙熟于心,大的赶着小的通通回家去了。

齐怀生敏锐地觉出天色有异,把陈向然的腿从沙里刨出来,拉着人回家。

陈向然这个市区长大的小孩,还未察觉什么,就被拉着跑。背着画架,和高脚椅,在镇上的小街里穿行。

风比雨来得更早,呜呜地,从整片沿海平原上猛然掠过,吹歪海上的船只,吹弯小镇上的树木,只有中心广场的老巨榕根深叶茂,岿然不动。

轰隆一声,并非雷鸣,而是暴雨,砸在身上宛如石砾冰雹。齐怀生拉他到一户人家檐下避雨。避不过,狂风将雨泼进了檐下。

“这破天气……”齐怀生抱怨着啐了一口。

暴风雨不见收敛,反而越下越急。沿海气温也不见降低,雨是闷的、狂的,恨不得冲走整个小镇。

“陈向然,你留在这等我。”齐怀生把他推进雨檐深处,“我去去就来。”

陈向然意识到不妙,紧紧握住他的手:“这么大雨,你去哪儿?”

“我看看我家的船靠岸没,这天气,船容易坏。很快回来,你好好的别出来。”

陈向然不禁摇头——齐怀生根本是在担心齐卫平,非用船作掩饰。

狂风肆虐,院落里的树枝如长鞭抽打窗棂、瓦片。这天气打不成伞,不出两步,伞面就会被风掀个底朝天。齐怀生只能冲进雨里

“你去了也无济于事。”陈向然说。

“阿生!”

听见呼喊,他们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黎斯从海的方向疯狂奔来,他跑得极快,下巴都仰起来,黑发被雨水紧紧贴在脑袋上,最后气喘吁吁地在他们面前停下,扶着膝盖。

“阿生,快去。”他大口呼吸,“你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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