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安慰

还是下雨了。

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棉絮飘在脸上。这天气用不着伞,他缓悠悠地冒着细雨,走进住院部大楼。

齐怀生坐在一盏坏了的走廊灯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垂着头,旁边的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巨大,仿如在黑暗中窥视他的凶兽。

陈向然和他之间隔了一条封闭的走廊,那么长,那么幽深。这个角度看去,墙壁和天花板都仿佛朝齐怀生挤压而去。远远的,他一时也不知该劝点什么。这个骄傲的人反复被现实挤压自尊,却咬着牙,故作强势又游刃有余的样子。

一场肿瘤手术,两万不过杯水车薪。

人来人往的走廊,他们嗅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头顶灯光发青,一盏一盏明明暗暗地笼罩在身上。

陈向然穿过明暗的灯火,在他身边止步,犹疑着,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我借给你。”他担心齐怀生烦躁生气,声音很弱,“你什么时候还我都行。但是不要拒绝我,现在非常时期。”

“想帮我?”齐怀生抬起头看他,半晌,嘴角嘲讽般扯了扯:“你个学生,哪来的十多万?”

“我存的。我妈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都有余留。”

“早拿去交培训费了吧。”齐怀生站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凑到他眼前,几乎要碰到额头,呼吸都绞缠在一起,“知道我为什么不带你么,陈向然?”

太近了,陈向然往后退了一寸、两寸……后脑勺撞在墙上。他无辜地摇了摇头。

“我就怕你这么说,我不需要你做牺牲。”

“可你还是带上我了……”陈向然试图瓦解他的防线,“你需要我的……”

“对,我需要你。”他坦然承认,“我需要你跟我说你会在,一切都会好。但不是让你陷进来,这不是小事。”

“我当然在。”陈向然争辩道,“我在的意义就是让你不至于一个人。”

“那你打算怎么样呢?”齐怀生朝他逼近一步,几乎靠在他的侧脸耳语,“海中有钱的同学挺多吧?要跟同学借么?跟你妈妈拿,她一定怀疑你在培训艺考,根本不会给你。”

陈向然愣住了,他确实是打算跟程希和孙临潼借点钱的,哪怕曲线救国,从叶知那借也未尝不可。

都被拆穿了,眼看齐怀生的影子逐渐从自己身上离开,往病房的方向而去。

他鞋底很厚,叩地的回音在长廊里翻滚、荡漾远去,他看上去孤零零的,连脚步声都是孤零零的。

陈向然倏然怒了,脸阴沉下来,忽然跟上去喊了一声:“齐怀生!”

路过的护士倏忽吓了一跳,朝他瞥来一眼。

齐怀生回头,被他突然的爆发给弄得一愣。

他被病魔侵蚀,被迫消沉了这许久,此时拿出仅剩的力量,将齐怀生喝住了。

“我告诉她实情,她一定会给的!”

“告诉她,说你有个朋友特别落魄,既失败又满头厄运,现在需要向人求助一大笔钱吗?你妈妈的脾气,难道不会问你,为什么要交这种朋友吗?”

陈向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知道他说的失败,是在说他自己是个失败的儿子。他总是一个人摸着父母亲的结婚照,嘀咕这样的话。

“我不会接受的,陈向然。”他用力地指着地板,“你不该在我身边,不该掺和这种事情。你应该在学校,做海中的学生该做的事情,去画画,去做题,追你自己的前途,和理想,懂吗?”

“我不懂。”陈向然憋住发酸的鼻子,沉下声音,“为什么我不能在你身边?为什么我就要看着你这样?你当初也是这么把叶知赶走的吗?因为不喜欢离别所以干脆把所有人都推走,是吗?”

齐怀生因这些话微微颤了颤肩。

“你就不能……别对我这么好吗?为什么要追在我身后,看着我把一切搞砸……所有事情都乱七八糟,谁都不能安生。”

陈向然被他的言语软化,在齐怀生面前,他总是容易变得柔软。

他想说他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地为身边的人做点什么,努力地让自己不成为麻烦。是一切对他过于不公,生活如海船浮沉,风浪总是趁人不备。他心里莫名浮现圣地亚哥大战鲨鱼群的场景,用尽了拥有的全部工具和策略,哪怕只剩下一支断裂的舵柄,哪怕最后大马林鱼在鲨鱼群中只余一把鱼骨。

他想说的太多,嘴里却干巴巴的,说不出一二。来往路过的人、推车、轮椅、输液架那么吵闹,好像只有他们之间寂然无声。

他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地说:“可是除了你……也没有人再对我这么好了。”

齐怀生倏然被一朵棉花击中,又软,又疼,疼得弓起了背。

他大约是斟酌了很久,半晌,转过身来,眉眼微微下垂,多了几分愧疚和怜爱:“黎斯哥到处演出,认识的人多,说能给我介绍工作。我想先找一份,预支了工资再说。”他说,“我家和姨父关系就那样,借钱,我拉不下脸面。”

“开学后呢?”

齐怀生朝他走来。

陈向然这才发现他面色愈来愈黯淡,消瘦,不再像之前的红润。眼里那点光亮彻底沉进幽深的瞳孔。

那双眼睛瞟向齐卫平的病房——姑姑在病房门口进进出出。房间里的独立卫浴被人占用,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拎着脸盆到公共卫生间打水来。

他低声道:“这边工地和石川那边同个上家,调动也是也可以的。”

“工地?”陈向然差点喊出来。

他常听李荧抱怨,说工地危险。她一见谭持出去工作就心惊肉跳,一整天不能安心。谭持的两个同事被钢管、水泥砖砸了,安全帽质量扛不住,一死一伤。

听谭持说,死亡的同事,老板给陪了,就陪了万来块。因为不是砸死的,是抢救过程中实习医生失误导致。

“我知道。那是人老了,头顶有东西落下,反应不过来。”齐怀生轻叹,抓抓他的头,顶着双黑眼圈笑,“我还能躲不过么?”

陈向然一点笑不出来。

他只是想说,工地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齐怀生应该比他更明白。

“你也想,让我每天心惊肉跳吗?那才是真不能安生……”

齐怀生眼神一暗,也只是抱了抱他,拍拍他的后背。

他说得再多,也只是反获得齐怀生的安慰罢了。齐怀生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弯腰能解决的事,他定要去撞出一条新的路。

陈向然每天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看着他每日目光低垂,微微驼背。不是到医院探望父亲,就是被姑姑赶回家中,在院子里静静地抽烟,直到把烟灰缸堆满。白烟缕缕全是满腹的苦闷。

陈向然劝他出去走走,他没有回应,像是听不见一样,嘴里吐着汹涌的烟雾。约莫过了几个小时,他终于从烟盒里再摸不出烟来。

下午才新拆的烟,转眼抽空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些天。奶奶藏起他的烟,他永远都能找到。就像小时候蛀牙,被奶奶藏起了糖,他还是总能找到一样。

奶奶也逐渐记不起一些事了。就连齐怀生偷偷跟她到西厢房,看着她把香烟藏进衣柜抽屉,她也没有发现。

就在“偷窥”之时,齐怀生发现她的戒指不见了 。

奶奶中指上有个金戒指,镶了颗小小的翡翠玉。是爷爷年轻时从南洋番邦带来的,在当年是稀罕货。找内行鉴定过,纯金真玉,是好东西。它不见了,齐怀生只是想起姑姑凑来的那三万……

某一天,齐怀生愣愣地盯了烟盒许久,缓缓站起来,对陈向然说:“帮我给我阿嬷拿块膏药。”他指指电视柜上一个扁扁的盒子。

陈向然来到塘泽的第一天起,最常听见的就是“阿嬷,换药咯”这句话。齐怀生每天都记着给奶奶换膏药。于是纳闷,怎么他今天使唤起人来了。

回头一看,他出门了。

他第一次不告诉陈向然,自己要去哪里。陈向然知道他想一人静静,却担心他出事,还是隔着几十米距离,偷偷跟在他身后。

他去了海边。

天空灰蒙蒙的,掠过几声海鸥的哀鸣。灰白的云团闷重地压向海面。天气仍旧阴沉沉的,有渔船亮着灯火,提前从海上回到港湾。

然后他看到了这一幕。

齐怀生没有去码头,也不在大坝上,或是沿着长堤散心。他沿着两公里的海岸线奔跑,跑到尽头再往回折返,不停地跑下去。两公里、四公里、六公里……双臂前后飞速摆动,头发朝后飞扬,衣摆撩起,就这么一直跑下去,

陈向然站在堤坝上,海风扬起一头黑发。惨灰的天空之下,海边空旷无人,这一刻连风声、浪声都是寂静的,一个少年望着另一个奔跑的少年,像一只瘦弱的笼中鸟张望着另一个笼里挣扎的困兽。

那个身影跌倒了很多次,他每次都忍不住要上前,最终都退缩了。

齐怀生拼命跑,永无止尽地奔跑。

好像命运就快从身后追上来,擒住他的动脉,扼住他的咽喉,要他缴械,要他投降。可他永远放不下骄傲,要跟一切死磕到底。

他跑得累倒在石滩上,跪坐着,看着面前这片生他、养他又剥夺他一切的苍茫大海。凌乱的头发被海风猎猎掀起,腥咸的海风吹红他的眼睛,掩盖了他所有流露。他在没有人的石滩上敞开哭泣。而后低头蜷缩起来,像是在拥抱自己。

陈向然只犹疑了一会,走上前去。

齐怀生两手撑着礁石,低声轻轻地啜泣着,直到一个怀抱来到面前。一双臂膀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紧紧摁在肩膀上。

他怔住了,连啜泣声都断续、平缓起来,哽咽了很久。眼泪被吹干了,又因为这个收紧的怀抱,和只有他能听见的安慰声,再度无声地流淌下来。

他紧紧揽住了陈向然的腰。

阳光刺破云层,如神的泽被洒向大海。两个少年跪坐在浪花拍溅的海岸,膝盖交错,紧紧拥抱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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