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怀生一大早就要去医院。
不到六点钟,天光刚刚露头,灰蒙蒙的,尚能听见几声鸡叫,他就翻身下床,收拾细软,从厨房叼了一块冷馒头,蹲在门口绑鞋带。
陈向然揉揉眼睛,目光如轻盈的蝶翼,不停追随他。只见他踩了踩鞋底,确认鞋带紧了,两手一插兜,手机揣进口袋,就要出门。
他手忙脚乱地下床,拖鞋也没撂上,抓着一头乱发,跌跌撞撞地叫住他。
那个背影止在门口。灰白的光线自东而来,四折门在他身上斜斜地投下格栅的影子。
他拉了拉衣摆——他睡时偶尔翻动,一翻动就会压到齐怀生,然后被锢住,到了凌晨总是衣衫凌乱。此时两眼惺忪,迟钝地想了想说:“不带我一起去吗?”
“还想跟着,再病一场?”齐怀生不知是认真还是调侃,“等我回来,再送你回去。”
陈向然当然知道“送你回去”是什么意思。
“就不能留下我吗?”他刚醒,还哑着嗓子,近乎恳求地说着。
他害怕再回到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命痕迹的日子。从这个特殊的、火热的夏天转眼再入寒冬。更担心齐怀生有苦不言,在重压下寸步难行。
“不能。”齐怀生身上的光影在移动,他是铁了心了,头也不回地踏出家门。
“至少让我跟你去一趟。”陈向然追上去,扯扯他的衣服,“最后一次。”
齐怀生终于回了头。
凌晨时分,住院部大楼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走廊上折叠床和地铺睡满了家属,只留中间一条窄道,呼噜声和翻身时床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几个护士带着血检管和血压器,静悄悄查房,给病患逐一检查;一个蹲在墙角的男人站起来,纸巾裹住一地烟头,几缕轻烟飘过陈向然身边。他看到男人眼圈极黑,香烟也消不去脸上的麻木和哀愁。
“人已经走了……记了,五点四十三分走的……”听不出悲痛或是无助,男人平静地告知什么人,慢慢走远了,四周恢复静谧。
他蓦然想到,林岚当初是不是也这样在医院走廊里踱步,一个个电话通知到大舅、二姨……她的每个兄弟姐妹家中。
姥姥姥爷几乎是接连去世的,什么时候走的,他这个孙儿连日子都不晓。问过林岚,她便说“小孩子知道这些做什么”、“你的脑子应该用来记知识”、“这些妈妈来就好了”,诸如此类的话。在母亲眼里,他仿佛永远长不大,永远被她捧在手心……亦或抓在手心。
齐怀生走在前方,不与他并肩,在长长的、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穿行。头上的指示牌指向重症监护室,箭头向哪,他就拐向哪。
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投进几束霞光,像是这个充满病痛和死亡的地方唯一的温暖。
到了重症监护区,他们放轻脚步,远远听见姑姑压着声音,不停换着电话打。
“喂,原哥,哎,是我阿璇。”陈向然缓缓走过一个转角,姑姑的身影渐渐从墙角之后显现——她在走廊尽头,落地窗外是一片矮房、铁棚和电线,“最近工程越做越大吧?恭喜啊。唉,就是这几天台风来得太突然了,我哥出了点事,现在要手术……哎对对,三千能有嘛?三百啊……哦好的……哎不还哪行啊,三百也还的。要的,要还的。”
“喂,孟姐啊,听说你最近服装厂又扩建了,恭喜恭喜啊。那个……我哥吧……”
“詹哥,最近店里生意还好吧?开连锁了?不错啊……”
陈向然听着姑姑熟练又自然的寒暄——寒暄中还有确认对方能否借钱的意图——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那个拿主意,周掌一切的人。
他听见,齐怀生的二叔从江洲回来了,在火车上。据说东凑西凑,加上自己腰包,凑了三万回来。可姑姑仍在四处借钱,听上去刚东拼西凑了三万。六万多,她还没罢休。
齐怀生趁她打电话的间隙一个箭步上前,夺过手机:“家里有存款吧?第二场手术就几万块,拿不出来吗?”
“臭小子,拿来。”姑姑抢回手机,“你以为家里富余呢?不吃饭啦?”
“别忽悠我,至少两万,拿得出来。”
姑姑沉默了。
半晌才说:“你别管,家里存款不许动。钱我来凑。”说完她又拨出一个电话:“喂,新姐……”
齐怀生脑袋一嗡。“新姐”是他的姨妈,也是叶知同一户口下的家人。
“唉,最近我哥……噢不是老二,是阿知爸爸出了点事。嗯,麻烦问问她姨父……”
“啪”一声,齐怀生夺过手机,听筒放到耳边:“喂,大姨,不用问了,这边没事了。嗯嗯,就这样,先挂了。”
“嘟”一下摁了红键,把手机扔在了座椅上。
姑姑叉着腰看他,没去捡手机。
走廊忽然死寂一般,空气里游丝一样蔓延着尴尬,直到齐怀生问:“他怎么了?”
姑姑表情收紧,嘴唇紧闭。
“做血肿,第二场手术就三万,加上术后护理,不是凑到了吗?”
霞光在玻璃上晃出光晕,光影线在他们脸上行走。齐怀生不知是被光晃了眼,还是被激怒了,眯了一眯。
“不说是吧?不说我自己问。”
齐怀生转身就跑,背影消失在绿莹莹的逃生出口隔壁。陈向然反应快,跟了上去。姑姑原地怔愣了一会,跟在陈向然身后。
尽头的值班室有几个护士,看他生闯进来,脸色也不好看,站起来就骂,就要赶人。
“我是A17号病床的亲属,我想看看他的病情记录。”他说了来意,护士的态度也没有半分缓和,问他是不是陪护,不是就必须马上走。
“我是他直系亲属,我有权知道……陈向然,你别拉着我。”
姑姑在值班室门口,注视着门缝里的一切。
齐怀生在那挣扎,飚狠话,像一只凶悍的小兽,跟护士吵得不可开交。
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出声。
她忽然发现自己需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侄子的脸了。当初那个膝头学着叫人的小毛头,转眼能搬好几箱海货,像挂网的杆子那么高。她没有孩子,几个侄子侄女中,齐怀生和她最亲,亲儿子一般。
人意识到自己变老,往往是从意识到孩子长大成人开始的。
她缓缓伸出手,推开值班室的门:“护士,我是陪护,”
一屋子人停止争吵,都朝她看来。
她心下一软,出示了陪护证明:“他是来探病的。麻烦了,翻一下A17号床的记录。”
齐怀生顿时不挣扎了。
“怎么?又舍得让我看了?”齐怀生故意直视她的表情,非要扳回一城。
姑姑不作回应,像是不和“小孩子”计较。
齐怀生接过临床记录。
记录里除了脑内血肿,还发现蛛网膜下腔有出血现象,经过观察可能存在肿瘤,不及时治疗会有死亡风险。
“这个动脉瘤存在的时间比较长了啊,”护士长背对着他们,正操纵电脑上的病历,“病人是不是从没和你们说过呀?”
齐怀生像中心广场的那棵千年老树一样,一动不动杵在原地,嘴唇微张,不说话。姑姑便替了他说:“是,我们没有听说。”
“需要手术切除。看什么时候把手术日子定下来吧,病人等不起。因为特殊情况,这次手术难度跟上次相比,主刀医生也没有十足把握的。越拖越难做。好吧?你们考虑一下。”
病痛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底黑洞,不断地吸走人的金钱和精神。
齐怀生来去匆匆,扔下记录,像一只草原上的猎豹,转眼又冲出值班室。
“哎……”姑姑要拉住他,没碰着。
“你去哪儿?”陈向然跟上他。
话语不知在他脑海里回旋了几圈,出了大楼,他才说:“拿钱。”
“你哪来那么多钱?”
“是我爸的。”他们从医院里跑出来,绕了一段小路,等一趟人行道红绿灯,“他名下的银行卡、手机银行密码,纸币放在哪,他都告诉过我。有一张是由我支配的。”
老来得子大都如此。齐怀生中考结束那天,齐卫平把所有财产都列作清单交予他。密码、固资,出海的注意事项,捕鱼时段,操作手法,所以他对家里的一切一清二楚。
现在想想,齐卫平的身体是从那时候突然滑坡,因为动脉瘤的出现。手术切除不干净,留下了后患。
但那时候齐怀生结束了九年义务教育,要供他上高中,还要预防学校涨价,再抽不出做手术的闲钱。
陈向然还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出口。他知道齐怀生不会想听到这样的问题。
齐怀生回到家里,径直奔向房间,拉开书包拉链。这张银行卡很重要,他总是放包里带着。
他拉着陈向然到镇上的ATM机取钱,一读卡,里面有两万出头。齐怀生正想点全部取出,陈向然摁住了他的手腕。
“留点吧。”陈向然说,“算我拜托你了。”
齐怀生垂下眼帘,把手抽回来,看着屏幕上一串数字。
这是用来救人命的数字,他一点也不想留。
“行吗?”陈向然带着一丝央求,“只取一万。”
齐怀生一狠心,“滴滴”摁了两万块钱:“就这样吧。”
“但……这是你爸给你交学费用的,对吧?”陈向然敏锐地猜到了,“专门放在这张卡里的。”
“现在这边急用,先匀给这边。学费……再说,实在不行,我十八了,可以去贷款。”齐怀生将现金用皮筋捆起来,再用信封装好,嘀嘀咕咕的,像是想咒骂一般,“总比低声下气地欠人人情强……”
“那你打算怎么还?”
“等毕业我就能找活干了。或者……现在就能。”
陈向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能,齐怀生。只有这个,你必须听我的,你得去上学,我可以继续帮你。学校封禁我也会出来,齐怀生……”
齐怀生不理人了。他无暇顾及周围事物,穿行小县城的双车道马路边。斑马线前差点闯了红灯,被陈向然拼命拉回来了。直到他冲进了住院部大楼,陈向然才没再跟进去。
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天空雾蒙苍白,憋了点忧心的灰。云从他头顶走过,蓬松细散,像棉花丝。
他担心又要下雨,先找了住院部楼下一个休憩长廊,坐进了阴影里。
大院里有几个人铺了一张编织袋,睡在花坛边。衣服不算旧,看上去不像流浪汉。许是楼上哪个病人的家属,在走廊已经占不到位置了。
齐怀生明明总劝说他的兄弟们读书,勒令他们补习,成为“学习小组”。他和申恺一样,明明知道竞争这件事有多么重要、多么唯一且不可摆脱。
明明没有人想吃苦,却总说着高考不是唯一的路,原来是人生已经退无可退。
他等了很久。天色愈来愈灰暗,白昼如夜,见不到一丝天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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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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