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担当

姑姑这时候赶过来了。

这个女人来的时候火急火燎,到病房门口,急赤白脸的像要和人吵架,医生本能地以为遇上闹事的家属,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拿出安抚情绪的看家本事来。发现不过是个急性子,才把情况慢慢说来。

和医生交流了几句,她就拎着齐怀生的袖子到走廊里,不顾旁边还站着个陈向然,两手叉腰,劈头质问:“你瞒了我什么?”

齐怀生扯扯袖子:“靠,我瞒什么了?”

“怎么手术了?”

“血肿。你急了有用?”

声音喑哑断续。姑姑发觉什么,左右细察,伸手要碰他眼睛:“哟,没哭吧?跟你爸不挺拧的?”

“没。”齐怀生躲开了。

方才以为快要忍耐不住,支开了陈向然,但终究忍住了,眼眶边余留一缕微红。

细细一想,打十岁以来,没有他忍不住的眼泪。

“你带陈向然回去吧,我守就好。

“唷,你守?”

“对,我守,那是我爸。”

“那还是我哥呢。”姑姑矮他一头,拧他耳朵都是朝下拧的,“你这逞英雄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你俩马上给我回家,小孩子守什么夜?”

她怒气冲冲地把两人一齐推向电梯口,那双手举过锤、抗过锹,力气堪比男人,把他俩往电梯里一推。

“明早也别闲着,来换我班。”电梯门缝里的姑姑挥着手这样说。

门关了,齐怀生还是迟迟没有按一楼。

“别担心。”陈向然伸手摁下,“你姑会想办法的。”

齐怀生一直瞪着电梯门,双目炯炯,仿佛姑姑还在那门后一样:“我就怕她想办法……”

陈向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

他不再说了。

小县城的路不像大城市那样宽阔、横平竖直,公交车要经过三个弯道、两个三岔路口,在狭窄的双车道马路上钻行。摩托车、自行车不时从角落里窜出来,还夹着几辆遗留的老式三轮车,公交车举步维艰,频繁刹车,陈向然晕乎乎靠在椅背上。

窗户是开着的,晚风夹杂白天的暑气,呼啦啦从窗口灌进来。陈向然吸进一口冷热交杂的风,忽然打了个喷嚏。

不出几秒,又打一个。

“怎么了?”齐怀生一看他脸色,手捂上他的额头,试试温度。

齐怀生小时候也是个病秧子,久病成医,对感冒症状一眼便知。后来出外海,运海货,被塘泽的风和浪锻炼出一副劲瘦结实的躯体。不似陈向然,在钢筋水泥的世界里长大的。

“晒个太阳淋个雨就不行了,少爷。”齐怀生调侃道。

“没事儿。”陈向然撇开他的手。

“别动。”齐怀生严厉起来总带着压迫感。

温热的掌心压在他额头上,向下滑动,摸摸他的脸,又探了探脖子的温度。公交车摇摇晃晃,窗外路灯、店铺、广告牌的灯光掠过他的脸庞,脸色时明时暗。

陈向然再次撇开他的手,声音微弱又含糊:“真的,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我总是……给人添麻烦,我不想……不想……”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直到再没有力气出声。

齐怀生已经很难了,自己怎么能再当他的累赘?

“不是你说了算。”齐怀生斩钉截铁,“呼”地关上车窗,把他的脑袋摁在肩上。

陈向然不大记得后来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这晚天很黑,长街里的灯笼红彤彤的,千家灯火暖融而明亮。他偶尔从昏沉中醒来片刻,眼前一片乌黑,脸贴着的皮肉是热的、湿润的,一颠一颠地前进。

齐怀生把他背回了家。陈向然忘了一路停下来休息了几次,只知道齐怀生没有放开过他,背着、扶着、搂着,耳边的喘息声没有停过。齐怀生的后背是湿的,汗涔涔的,背肌有节奏地舒张,结实有力。

到家时,奶奶正好从屋里出来。看见两个孩子一个昏睡一个汗流浃背,心疼得直皱眉,让他们收拾收拾,赶紧休息。

这一天惊心动魄的,齐怀生大约是面色很难看,见到奶奶更抑不住情绪。奶奶眯着一双老花眼朝他走近来,说:“没事,做得很好。”苍老厚重的手掌握住他的双手。

齐怀生仍在低喘。陈向然睁开一半眼皮,朦胧中正看见不知哪来的光亮在他眼中游弋、流转。他眼里仍有火,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在夜里燃烧。

奶奶又说:“照顾你爸,照顾朋友,好孩子。”

陈向然听见他“嗯”了一声,仿佛夹着哭腔。奶奶上来拥抱自己的孙子。说别怕,浪来了,有沙土埋去,人生有坎儿,过去就好了。念叨那些老辈人传下来的朴素道理。

老人沧桑的嗓音总像是有魔力,让人莫名的安心。可分明奶奶也因这一天,不像以往一样早早睡去。

陈向然又一次昏了过去。

梦里的雀儿扑棱两扇翅膀,遇见了另一只小雀。它们那样相似,残破的、脏兮兮的羽毛,像照见镜中的自己。栏杆的阴影将五彩的羽毛用黑白分割,它们各自囚困,又两相眷顾。

他醒来时一身冷汗,身下是清凉的竹席,耳边回荡温柔的唠叨和责怪,还有水声——齐怀生拧干毛巾,叠成块,敷在他额头上

“叫你别跟来,这下好了。”

迷迷糊糊的,夜的微光和齐怀生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错觉回到小时候,父亲啧啧地抱怨,母亲围着床铺,焦急地同父亲商量。他的烧退不下来,急坏了父母。那时他们还为了他,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团结一致。

那时候的责骂是有温度的。

月上梢头,如一轮.盘玉挂在厝角。

一直到半夜,齐怀生都没有睡着。他翻来覆去,看着陈向然的睡脸出神。

又担心把人吵醒,干脆起了床,到院里干坐着。

风雨留下满地残枝败叶,地上铺了一层浅浅的雨水,沙土被冲散了,在水面上轻轻打着转。

他抬头,想把脑海中的忧虑都赶走。

蝉鸣四起,晚风如绸。

过几天就是中元节,是祭祖的节日。以前隆重的祭祖仪式现在渐渐被遗忘了,祭奠的只有往上两代过世老人。每年齐卫平都会操持一切,今年本打算请黎斯他们来唱两曲,简简单单的仪式,便算念过爷爷和太.祖父母了。

但齐卫平倒下了。他回想起来,父亲每一次强势的举动都带着颤巍,那个刚直的背影因为背负海货一天天地佝偻下去,他发现原来鸡毛蒜皮、生活琐事是这样一点一点、无形之中消磨一个人的。

父亲担当了那么多事。他想,现在这些事理所应当的,都要由他来接手。

他打开院门,在门口灯笼下抽了根烟。灯笼殷红闪烁,流苏随风微扬。

他等风散去一身烟味,才回到东厢房。

陈向然坐在床上,盯着冷白的月光从门槛上,水一样地,流淌到屋里来。齐怀生没睡着,他也睡不着。他望见一个背光的人影从外面回来。两人原地看着对方,怔了一会儿。齐怀生叹着气走到床边,吱呀一声,坐上床来。

“睡不着?”

“嗯。”陈向然咳嗽两声,在黑暗中挪到他身边,“别担心,平伯不能工作,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我也会帮你的。”

“帮什么?”

“你的……”他迟疑了一秒,“学费。”

齐怀生沉默须臾。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他抓着头发,“还有很多很多问题。很多很多……他现在只是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可医生没说不用担心了,没问题了。”

“但一切只能等天亮再说。你姑姑会处理好的。”

“你病了,怎么还没睡?我吵着你了?”

“没有……”

“药吃了么?”

陈向然不说话了。

他偏开头,躲开齐怀生的眼神。看向桌子、衣橱、面盆架上的毛巾,望着肚皮缓缓起伏的阿送,就是不看齐怀生。

齐怀生看着他时,整张脸背着门口的月光,更显得严肃和冷峻:“药放在哪?”

陈向然叹了口气,挪下床,从包里拿出医院开的药。刚拿出来就被一只手生夺去。齐怀生翻转着看他的药——一整版药片压根没动过。

齐怀生的脸色更难看了:“你——”

“对不起。”陈向然瑟缩着道歉。

他缩回床上去,双脚都蜷起来了,两臂环抱住脚踝,看上去瘦小可怜。

“可能是误诊。所以我没吃。”陈向然垂着眼帘,视线仍在躲闪,“我没怎么,我只是懒,只是不想学,老是想出来玩。”

“你是医生?都懂了,还要医院干嘛?”齐怀生抑制住急躁,深深吸了口气,叹气道:“我以为你主动看病了,就会主动吃药,是我想错了。”

台风过后的夜里,满地潮湿、凌乱、残败,破碎得寂静无声。

陈向然偷偷瞄齐怀生的脸色。他不信任药物,甚至不相信医生。他知道齐怀生会生气。所以被问起药效时他总是用同样的答案敷衍了事。可没吃安眠药就骗不过了。

齐怀生那么聪明。

他明明不想齐怀生生气,不想看到他蹙着眉心,那么苦闷又为难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点上一根烟。但是自己那么不知轻重,他今天已经累坏了,还要不停地往他肩上叠加重担。

他的想法总是无声地刺向自己,捅进去,拔.出来,再捅进去,再拔.出来……像一套自动运行的程序,近乎习以为常。

他瞄了半晌,终于下决心一般,按照药单上的药量兑水服用了。

齐怀生一直看着他吃下去,才挪开视线。

“会好的。”他不知是说给陈向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坚持下去,就会好的。”

姑姑从零零碎碎的腰包里凑到钱,终于促成一场手术。手术很成功,齐卫平转进了普通病房。一切似乎十分顺利,挽回一条生命就是最大的喜事。

可是,陈向然想,生命终于留存在这世上之后,也许只是要继续历经苦劫罢了。齐卫平不再能支撑起家庭,齐怀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想起某个雨夜,谭持和李荧,他的两位朋友也是这般冒雨前行,举着外套,背着山一样的医疗费,不掩饰眼泪和笑容。那时他也不知道他们能去向何处。

陈向然感冒散去的这天,他终于看到齐怀生下颌线不再紧绷,也不再紧锁眉头,像是冰河入春,化水而流,脸色总算恢复一些生气。

陈向然笑着拍打他:“你爸手术成功了,这两天还臭着脸。”

齐怀生捏住他的脸:“那是因为谁啊?嗯?”

陈向然倒吸冷气:“疼疼疼,松手松手……”

这松快日子还过不了一天,到了傍晚,齐怀生又一个人在那生闷气。被陈向然挨着挠着,脸色才稍微好点,说姑姑一个人成天跟住在医院似的,昨晚甚至睡在了住院部。医院只让一人陪护,齐怀生要她回来换人,她骂回来,说什么都不让。

还是那句话,小孩子别老沾医院。

某个一米八多的“小孩子”脸一沉,电话一挂,晚上就睡不着了。

陈向然老毛病依旧。一颗安眠药延长了睡眠,凌晨五点醒来,再不能睡着。醒来时齐怀生不在身边——他在门外,站在院子里吞云吐雾。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在接电话。

他这种时候便是想一人待着的,陈向然想。

他有时感到怪异,又有些奇妙,好像他们站在对方面前都是透明的,每一丝血流,每一寸思想,都毫无遮掩地敞开给对方。他静静地等着齐怀生抽完烟,打完电话,踩着一地积水断枝,跨过门槛。

四目相对。

许是怀疑他没吃药,齐怀生顿停须臾,想起是自己看着他吃药的,才沉默着走进来。

吱呀一声,陈向然在黑暗中感到床垫微微塌陷。

“陈向然……”他声音湿润,又很哑,像风摇曳池塘的水声,“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陈向然望着他背影轮廓。

他如果回去,就又要面对那间满是遮尘布和蜘蛛网的冰冷的房子,风冷飕飕地撩起纱帘,百多平米空荡荡的房间,墙上巨大又扭曲的影子……

“为……为什么?”

“事情不对。”他开始烦躁,手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那里面是空的,他没有摸到香烟,“她去医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我刚才还听到心跳监测的声音,他不是去普通病房了吗……”

陈向然倏然又有种被抛弃的预感,手紧紧攥着床单:“那和我回不回去有什么关系?”

“你不能再跟着我了。”

一句话背后似有千重理由,但齐怀生仍旧不爱解释。也或是解释起来太过繁杂,他一时下的狠心太容易被瓦解。

夏夜闷热,陈向然却觉胸口血液凝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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