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鸿门

叶知的生日宴并没有推迟,在开学前的某一个周日简单举办。那个隐秘的、血色的夜晚就那么过去了。无人了解那夜,一个女孩在死亡转角上的徘徊、无助。

陈向然心想,站在竞争顶端的学校究竟给他们带来什么?一张张青春的笑脸背后,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绝望的时刻。

叶知没有请其他同学,于是在场的,只有陈向然是那个局外人。

三十几层的小区高楼,在新市区刚开发不久的地块。人烟车辆稀少,小区周边却配备齐全,医院、学校,都由一家公司建造。叶知家在二十五楼,一进门就是一个巨大的观赏鱼缸。客厅窗帘拉开,能看到海湾渔船星星点点的亮光。

姨父姨妈,表弟,齐怀生,齐越杰……进门时,陈向然逐一打过招呼,连保姆和她的儿子……

他愣了一愣。

这个保姆似乎上了点淡妆,即便戴了口罩,眼睛依旧生得出色。端盘来去,身姿比这家的女主人还要优雅一些。她儿子更是精心打扮过的,那标志性的十字星链子,正是申恺。

老熟人面面相觑。申恺似乎不想看到他,目光冷冽,爱搭不理的。

“小叶请你的?”申恺边问边移开目光,抖着一条腿,“还是生哥请你的?”

“都有。”齐怀生替他回答,“你呢?”

“我?小叶请的。”

“我不是说这个。”

齐怀生想说的是,蓉姨怎么到她们家做保姆了。问到不想说的话题,申恺兀自叼了根烟去阳台,顺手关上落地窗。

陈向然扫过这个忙碌张罗的家,七岁的表弟见到生人也不害怕,嘻嘻哈哈地冲他笑,抓他的衣服。手脚不知轻重,使劲拉扯。陈向然不敢用力拖拽他,只是被他扯着走。

倏然间,小表弟笑容消失。这小孩儿视线一挪,看见齐怀生那副被人欠了五百万的表情,脸都吓白了。

小手松开陈向然,一溜烟进屋里了。

陈向然的目光随着这熊孩子去,就看到玻璃架上,整齐排列各种颜色的药盒子、药瓶子、黑色塑料袋——陈向然猜袋子里或许是裁剪过的药片铝塑板。精神科医生为防止初诊患者过量服用,头几回只开适量的药片数量,因而药剂师有时需要裁剪板块,从药房窗口丢出一块歪歪扭扭的铝塑板。

那些药盒子、药瓶子都贴了白纸遮挡药名,没有外包装的药,更是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了。

仿佛见不得人一样。

可陈向然太熟悉那些露出边边角角的标签,那白色是碳酸锂,那蓝白色是舍曲林,那绿白色是佐匹克隆……等等十来种药物。这种做法他也再清楚不过,将精神类药物藏进收纳盒、有色塑料袋里,不与其它药物放在一处。为了方便每日三次的饭前饭后服用,通常放在容易拿到、又不被客人瞧见的地方。

这是一种不可见光的病症,陈向然想。

他许在过往的某个时候,第一次在网络上得知抑郁症这个词的时候,对林岚说过:如果我得了抑郁症,你会怎么办?

彼时林岚如见鬼神,就差把他的嘴封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得了精神病被人知道,你这辈子都完了。

“喏。”齐怀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神,面前伸来一张五颜六色的纸卡,“这张贺卡,我托学书法的人写的,但是落款咱们自己签。”

“我也签?”陈向然接过这张书页大小的卡片,上面写了生日快乐、天天开心,右下角是龙飞凤舞的“生哥”两字,“不是说……我不送么?”

“我们一起送,跟那套系列书一起,齐越杰买的。”他指向墙角一摞书,大约有四五本。

于是陈向然签上自己大名,顺带寥寥几笔,勾画了一只猫,添上阿送标志性的斑纹。

叶知正好从房间里出来,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手上的疤痕只剩一点若隐若现的粉白色,近看还是不忍一睹,像趴了好几条蜈蚣。看了医生,服了药——或许家人也随之做出一些改变——苍白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她冲陈向然笑笑,便趴在落地窗上,海湾渔火倒映在眸中,乌黑的眼睛盈泛从未有过的光彩。

齐怀生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眼尾微微垂下,是柔和的、放松的。看着他不那么沉重了,陈向然也感觉心情明朗不少。

“咚咚”,叶知敲敲玻璃,在阳台抽烟的申恺回头,立刻碾灭了烟。

他将落地窗开了条缝:“醒啦?”

“恺哥……”她吞吞吐吐,回头瞄了几眼餐桌,挤出笑容,“我特意跟他们说,准备一道煎排骨,你喜欢的。”

申恺愣了片刻,夏夜风过,发梢微扬。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戳进兜里,身后是渺远的天空,夜幕下灯火辉煌,霓虹灯、红绿灯、车灯斑斓闪烁。

“谢谢。”他说。

“你今天好生分啊,恺哥。进来坐吧,外面热。”叶知抓着他青筋和肌肉起伏的小臂,拉进屋里来。

餐桌是大理石造,和餐椅都是欧式雕纹。桌上有鲍鱼、海参、鳕鱼、法式鹅肝……姨妈说是托家里厨师的朋友做的,蓉姨也懂厨艺,给打了下手。小表弟刚坐上椅子就抱怨:“昨天才吃过啊。”他指着面前满满一碗鱼翅。

姨父来到桌边,摘掉看报纸时戴的金边眼镜:“你吃过,哥哥们没吃过啊,让他们也尝尝好东西。”

“噢。”小表弟重重地点了下头,抓起勺子就吃起来。

陈向然望着满满一碗鱼翅,有些不悦。不只是因为这个男人言语间有意无意的傲慢。

他第一次吃鱼翅,是姥姥姥爷给做的,跟海边专门捕捞鲨鱼的渔民买的鱼鳍。老人家双手灵巧,煺沙、开刨、硫熏,加工作散翅,咕嘟嘟煮成一锅。细密柔软,似粉丝。那时还是职场新人的林岚回了老家。老人花几天时间,终于欢欢喜喜做了一锅,从厨房出来,女儿已经不告而别。

他吸吮一口鱼翅,味道很好,只是过于精美了,没有海边刚捕捞的那种自然的鲜。

齐怀生为叶知着想,有话都憋心里。齐越杰是不管的,驳斥的话像泥鳅一样从他嘴里滑出来:“住海边就吃得着,这是常识。”这话算客气了,客气得不像他作风。

姨父不慌不忙地叫蓉姨端来一个电磁炉,放上火锅。

齐越杰在江洲工作是应过酬的,什么山珍海味都见过。城府极深,看着也不像会嘴软的。陈向然不由得想今天这场生日宴究竟怎么提起,又怎么请来这些人,怎么办起来的。

姨妈说,这个生日宴原本是希望叶知请来一些同学开心开心的,但是她不愿请,那也随她开心。

陈向然想起吴自兴对她的冷眼,张依萌及其朋友对她有意无意的排挤,和其他人的陌生。他不难理解为什么叶知不邀请其他同学。

姨妈大概是为疗愈她的病。而齐怀生说,齐越杰是姨父主动说请的,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隐隐感到,这是一场“鸿门宴”。

陈向然坐在桌子的边角处,这个角度能看到每个人的反应。

姨父和齐越杰正坐对面,聊聊世情,逐渐把话题扯到对方身上,推拉来去,相互试探。姨妈偶尔打打圆场,给叶知添菜,问她喜不喜欢这样。

叶知眉间舒展,眼睫低垂,浅笑着点点头。

“觉得吵也不用勉强。”姨妈又给她添一只鲍鱼。

“给弟弟吧。”叶知支着筷子,把鲍鱼往外推了推,“我吃过了。”

“你吃,补身体。”姨妈拉低声量,陈向然还是隔着齐怀生听见了 ,“别让他看见,他都吃两个了。”

“三个也不嫌多。”姨父说。

他声儿大,所有人都朝他掀眼。他往口中塞了口丸子,和所有人一一对视:“咋了?鲍鱼个儿小嘛,都吃啊。”

齐怀生如坐针毡。,一边和陈向然说几句话,一边又和蓉姨聊起来。问什么时候来做保姆的,蓉姨便说两月前,通过网络平台联系上的,因为看地址、工资都合适,就来了。

她说申恺常常不着家,没来得及告诉他。刚刚进门才碰上,到现在母子都没说一句话。

有了工作,生活就有了轨迹可循,蓉姨的气色反倒更好了。以往浓妆艳抹,有种刻意的精致和犀利,此时她坐在申恺边上,变得眉目和善,平易近人。当一个人更柔软时,也意味着她更有力量了。

这是一个放下过往,重新开始生活的母亲。

可申恺本性敏感,母亲在心仪的女生家里做保姆,他这辈子的脸都丢在这儿了。

他低头吃鱼翅、鳕鱼。桌上都是好东西,他却食之无味一般,匆匆几口下肚。和齐怀生一样,恨不得吃完便走,不再登门。蓉姨伸出筷子撬动他下巴,要他抬起头来。下巴留下一线黏滋滋的油光。他躲开筷子,用手背“唰”一下抹去了油渍。

他一眼没看过叶知。哪怕叶知给他布菜,他也头都不抬,吃掉她夹来的煎排骨。

“小伙子,”姨父敲敲陈向然的碗,“新学期同班的啊?”

“嗯,同班。”陈向然说。

“杨老师有没有给你们调座位啊?”姨父问。

家长会那天,陈向然缺考的“美名”传遍了全班同学家长。会议结束,那些滑铁卢来到十六班的家长都私下里请求杨姗,让自己的孩子和陈向然坐同桌。学生更甚,都说他是理重点下凡的神仙,试卷发完,周边呼啦涌来一堆人,把“然神”围在中央。第一名的叶知身边反倒空空荡荡。

人有时候就这样,比你强点儿的,不服气,总想着压他一头;比你强太多的,反而供起来,当“神”参拜。

陈向然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学习上帮帮我们叶知,好吧?你妈妈告诉我,你学习上很乐于帮助其他同学的——吃饭就好好吃,看什么呢?”他夺过叶知手上的书。

是新书,方才只翻到目录,连序言都没翻开。封面是水乡,老房厝檐角高翘,几只篷船,几朵莲花,是一本小品文集。

“谁送的?”他嘴里问着,眼睛已经瞟向了齐越杰和齐怀生。

姨父是个做个体生意的,大老粗,一生以利为先,比任何人更加在意功利,对文学作品更是欣赏不来。曾一度觉得读书无用,如今意识到了“用处”,赶鸭子上架要叶知考上好学校。

好学校意味着好人脉,至少“人脉”可以为他带来更广阔的财路。

他翻动书本:“家长会我才搜到你好几本书。”

叶知猛地抬头,霎时花容失色。

“都交给杨老师了。”姨父说。

陈向然无暇同情他人,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新座位。他因为晚回校,只拜托程希帮忙搬了一部分学习资料。

画具应该是不在新教室的。

“干什么呢?”姨妈不停给他使眼色,“看几本书怎么了?我们陶冶情操。”

“什么情操?语文都到顶了,怎么不管管那物理化学?这次都不及格了。”

叶知攥着衣服的布料,攥得骨节突出。

“那我文科及格……为什么不让我去文科班?”

这时姨妈反倒站在姨父一边:“我们相信你成绩能上去的,没必要读文科。——好了好了今天高兴,别整些有的没的,吃菜吃菜。”

姨父正要再说些什么,桌上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备注,像是调整状态一样,嘴角一抿,换了一副眼神:“喂,林女士啊。”

陈向然舀了一勺鲍鱼汤,汤里漂浮两段芹菜。

姨父面色一转:“哎?向然没和你说吗?我们家叶知生日,他现在在这呢。”

陈向然的汤勺顿在嘴边。

齐怀生注意到他神色有异,手紧紧地压在他大腿上。

“哎别,您不是在旁边裕景地产工作嘛,上来坐坐呗。正好聊一聊,孩子们都在这。向然成绩好,人缘也好,家长怎么教的,给传授点秘诀呗。”姨父哈哈笑道。

“哪儿啊,他那语文死活都上不去。光是缺考,态度就不对。”

林岚离开地下车库,站在小区绿化草坪上,仰头望着眼前直入云天的高楼大厦。

“叶先生,您这么热情,那我就打扰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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