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无法再继续艺考培训。
陆引孜孜不倦地给他打电话,还发来微信消息,问他是否安好。他一直不敢回电话。好像只要回了,一切就结束了,就滑向深渊了一样。
他背负处分、抑郁、和第一次违背亲人的愧意,被齐怀生推着鼓励着,才走到今天。怎能就这样结束。
可一切本来就结束了。他开始怀疑,他的理想,向往描摹博大万物的理想,究竟还能走多远,亦或就此止步了。
他尝试借钱,没有人能借得出几百块。大部分都被家里严格限制开销了。最终一拍脑门,想起向孙临潼借。转头发现,从领成绩那天就没看到他。当时还以为这小少爷去了文科班。
“他选理了,按他的成绩……只能在咱们班吧。”叶知说。
“但那天他送你回去了,对吧?”陈向然追问。
叶知趴在走廊栏杆上。走廊一圈人都在看天,这几天傍晚的云彩灿烂夺目,是他们在书山题海里难得的、关于美的渗透。
但叶知的目光是向下的,像是在凝望某处深渊,或想到了那天在生死线上的徘徊。
风拂过她细软的披肩长发,她指尖一绕,鬓发轻轻别到耳后。
“我不太记得了。”她说,“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出现的。我那天……你懂的吧,我们……我们俩之间,那么像。”
“叶知——”
“今天周六你回家吗?”叶知像是不想听见什么回答一样,打断他,冲他一笑,笑靥轻如白羽。
“应该……不回。”
“那就是去我哥家。”
“……嗯。”
入秋了,小县城成片地漫过金色,和夏季的翠绿深深浅浅地交融。九月中旬秋高气爽,靠山地段闷气散去,云很淡,像给蓝天披上一层纱。
他们拉着行李箱,穿过银杏道往校门口,张依萌和几个别班女生经过,冲他们指指点点。他听见张依萌扬着脑袋说,叶知为了提成绩又开始勾引学习好的男生了,而后发出一团笑声。
叶知缩起肩膀,步伐变慢了,最终停下来。
陈向然回头看她:“别在意,让她们说去。”
叶知四下张望,做贼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很大,差点卡在书包里。外面包了银色发亮的纸封,带一小巧的蝴蝶结,像是礼物盒。
陈向然以为她在整理什么东西。然而她把盒子递来:“生日快乐,陈向然。”
他愣着没接:“可我生日还没到。”
其实没几天了,他的生日在25号。可他不敢接这份礼物,因而找了个借口。
齐怀生说过,不喜欢就不要给人遐想。
只不过这么大一个礼物,多少是份心意,不收好像太伤人姑娘的心。
叶知把盒子塞进他手里,说:“我哥同意的,收下吧。”
听到齐怀生同意了,他不知怎的,像解除了禁令一般,好像收个礼物都要在乎他乐不乐意。
“谢谢。其实你生日……我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
“心意到就好了,你能来我很开心。”她身后那片金黄的银杏叶,投下淡淡的影子,于是她的笑容斑驳朦胧,“我哥说,为了我开心,他会把你弄去的。我以为他开玩笑呢。还真把你带去了。”
“叶知,那个……你很好,很优秀,我也很愿意和你聊艺术。但感觉的事——”
“我知道。”叶知有一丝失望,“我一直有直觉,你有喜欢的人,不知道我猜对没有?”
喜欢的人?
陈向然眼下忽地不知怎么回答了。
和叶知在后街分道,剩下他独自一人,这才拆开外封,看到里面的礼物。
明而不烈的阳光在他乌黑的眼睛里粼粼跳动。
一盒型号齐全的鬃毛笔,一个调色盘,一盒水彩,油彩罐彩虹一样码放在最底层。
这天他兴奋得像个几岁的小孩。用齐怀生的话说:没见过你这么烦人的。
口气很不耐烦,说完他就忍不住笑了。在他印象里,还没有听过陈向然这么中气十足地讲话。
陈向然围着他跑前跑后,拖来扒去:“快说快说,是不是你让叶知送的?”
“走开,我忙得很。”
“你说我就不烦你。”
彼时齐怀生在晾衣服,一件一件荡开了,袖子、裤管通畅了,才用撑衣杆撑到高处挂起来。风一过,成排地飘扬。
冥冥中,陈向然似乎猜到叶知为何要送礼物,或许不是回礼,不是表白心意,而是齐怀生……不只是“同意”,而是他的本意。
“唉是是是……别他妈揪,我头发不多!”
“聪明绝顶了吧,都会捞你姨父的钱了。这算不算借花献佛?”
“不算。”他一边嘴硬,一边把陈向然的校服晾上高处,“是叶知送的就是叶知送的,别扯我。”
晨风、暖阳,巷路上方暖白的天光倾泻。陈向然看见对面搓衣服的阿姨,听见隔壁叫孩子起床的爸爸,楼下的流动早餐摊打着铃经过。那个回收废旧电器的阿伯,每日清早挂着喇叭自西向东迎着朝阳去,傍晚又自东向西,朝着日落方向回家。
人的一天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
陈向然趴在阳台上——楼下的大排档门口睡了几个流浪汉,没记错的话有熟人在其中。那红色环扣十分扎眼。环扣的主人手上依然握着两张纸,等着大排档打开电视,收看今天的彩票开号节目。
陈向然从高处望下去,凝视那个流浪汉等待心切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回头,画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桌上,多彩而令他着迷。
怀着理想,不停地等待,或许意外实现,或许一生就这么碌碌而过。这样的生活,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他曾经这么问过齐怀生。但直到今天,他依旧没有答案。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我生日是星期四。”。
“哦。”齐怀生故作默然,“怎么了?”
“你要怎么给我庆生?”某人厚脸皮地讨要,“我出不来,你要提前还是延后吗?”
陈向然期盼齐怀生作一首新曲,而后他作画。他们在各自的理想里畅游、融合,和曲以画,有如讲古中的知音之谈,也甚是美妙。
但这个人突然小心眼:“你又没给我庆生。”
齐怀生的生日在十一月初,按理说还没到。陈向然算是明白了,去年十一月忘记他生日的事,他记到了现在。
“那正好,一起庆,补一个?”
“到时再说吧。”
到时再说,就是不必再说了。他撇撇嘴,摇摇头表示“不稀罕”。
“你看上去很不开心啊。”他望着齐怀生宽阔的背影,小跑着跟上去。
“你最近还好吗?”
“好啊,哪哪都好。我现在可以绕着石川山跑好几圈。”
齐怀生站定了,把他牵到面前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
陈向然被他看得耳朵发热,快热到脖子根,嗫嚅着说:“干嘛?我早上洗脸了……”
“睡眠怎样?”
“还是和原来一样,但我精神很好。”
离得这样近,陈向然还是看不出这人有开心的神色。罢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了。
以往还能翻墙偷溜出校,自从被刘永凡警告之后,他一个手指尖都不敢迈出去了。但那好不容易生日,就算没有礼物、没有庆贺,也不能阻止他出去见齐怀生。
晚自习请了假,翻墙出去,瞬间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好像墙外的总归更清新一些。
街道后半段,夜市熙熙攘攘,到处是砍价叫卖的声音。自行车叮铃驶过,停在一辆载满水果的推车边,白炽灯照亮人脖子间的汗水。对面的台秤上一棵白菜,卖菜的阿伯多念了斤两,和顾客吵得全街瞩目。
浓厚的生活气息让他想起些过去的事。
他不是一个在乎节日的人。只有很小时候,和父母在老家过节,端午、中秋……姥姥姥爷起炉焚香做祭拜。那时的老家慢悠悠的,老房树荫,过节忙碌,生活的仪式感还在。后来父亲离开,林岚也不常在,他就不过了。
姥姥说:我们岭南这边的节日,在上个世纪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就是一年中团圆、开荤的小“借口”。不多,一到两次,宰猪杀羊,摆桌布宴,祭拜祈祷。空气中袅袅烟香,不过是寄托生活的希望。
这是节日最初的意义。
后来姥姥说,生日也是很重要的事。
这一天是你妈妈的节日,她为了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流了很多血。又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吃了很多苦。
于是他唯一一次郑重地给林岚准备礼物,不是在母亲节,而是在自己的生日。那份礼物最终没有送出去。那时他们还在江洲,建设项目多,林岚忙得脱不开身。
“生日快乐,然然。”那时她刚刚离婚,电话里声音虚弱沙哑,“妈妈这边很忙,想吃什么自己点,钱妈妈管够。你很独立,妈妈为你骄傲。”
林岚曾经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刻。
他走在灯火绵延、夜市喧哗里,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手机。他不期待什么,只是觉得他和林岚的关系,不知为何走到今天这般。
那束纸花和明信片,仍放在现在市区的家里尘封。
今天是齐怀生和叶知提醒了他,就算学校封禁,和齐怀生也没有约定,他也应当在这一天去找他。
就像先人,不远万里,只为赶赴一场仪式。以节日为“借口”,多看一眼重要的人。
他带了一部分画具,跑去寄放在巷头酒吧。出来迎客的是李荧。她说谭持终于答应去上大学,就在郊区那边,本市的学校。最近要考试,在里屋看书呢。
又是一个好消息。
陈向然近来果真在兴头上,跑堂似的冲店里的客人问好。李荧笑他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喜事,情绪这么高涨,一点不像他。
陈向然佯装不悦:“今天我生日,不应该高兴么?”
“应该应该,服了你了。”李荧转而朝角落里喊,“可以开始了!”
酒吧顷刻间灭去一半灯光,陈向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角落很黑,只能依稀辨认出轮廓——有人坐在台上。
灯光一亮,蓝色灯光有如静谧的海水,拢住舞台上的少年。齐怀生今天有些不一样。衣服满是嘻哈风装饰,头发用发胶往上拢了拢,从头到脚改换造型。陈向然正纳闷,看到申恺坐在台下某一桌,他就明白是谁给齐怀生整的行头。
齐怀生那帮兄弟都来了,围了两张桌,站椅子上,站桌子上,拿着拍拍掌或尖叫鸡,一边鼓掌一边瞎叫唤。气氛一带起来,其他客人也跟着起哄。
“谢谢大家捧场。今天这首歌,是唱给……我一个朋友的。”齐怀生与他目光相接,“祝他生日快乐,从今以后,开心无忧。”
原来他早准备好了,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算下来,原来他们相识,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他的鲸鱼从深海里看见光,看见天空,无论白日还是星夜,它依然对蓝天白云满怀憧憬。
今晚,它在飞翔。如鲲化鹏,跨越大洋,遮天蔽日,在云海中嬉戏,在星群里入眠。
齐怀生的新曲灵动而充满希望、祝福。他不知对谁使了个眼色,何晋拎着一盒礼物送到他手中。
“生哥给你的,生日快乐啊。”何晋温暖地笑着,“他最近好像打了别的工,钱来得快,给你买了个大礼。”
“什么啊……”陈向然当场手忙脚乱地拆开。
是一个拆装画架,一卷画布。
他咬紧了嘴唇,没有让情绪泄露出来。
他从没想过向齐怀生要那么多,可是齐怀生给他的,总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一个脑袋忽地从何晋身后冒出来,陈向然想起他应该是叫张亿。这哥们大众脸,头侧剃的闪电没了,不好认。
“过来啊,别一个人站着。”他把陈向然拉过去。
申恺、黄旭卓、谢炽……叶知,还有消失多日的孙临潼也出现在这里。陈向然一一认出这些面孔,每一张都带着爽朗的笑容迎接他,把他推到中心,推向齐怀生的舞台,大笑、簇拥。能歌善舞的跑到台上,给齐怀生作背景。
彩灯游弋,音乐长吟,一群人没有目的地混在一块。那样乱七八糟,又富有生气。陈向然几杯酒下肚,像乘着小船微微摇晃,在狂欢中忘记了时间。
他听见“咿咿”的鲸吟声,在天际回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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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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