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住院

跟学校请个假不易,校医证明、医院证明是必备。对十六班来讲更难的是,要杨姗亲笔签字。

他拿上之前给过严霖辉的疾病诊断书,出示给杨姗,这个女人戴上金丝边眼镜,看了眼内容,将眉头紧紧拧起来,而后挥挥手上的单子:“过来,我们单独谈一下。”

去了一个无人的废弃教室。

“什么意思?”杨姗把诊断书拍桌上,指着上面的诊断,看不懂般逐字念读,“双相情感障碍,目前是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

陈向然注意力涣散,木滞地点头。

“你成绩不挺靠前的么?”杨姗不相信似的,重新把诊断的每个字看一遍,“怎么就抑郁了呢?那那些学得半死连个重本都考不上的咋办?人生都完了。”

陈向然闭了闭眼睛,强抑怒气:“最近情况不好,需要去医院。跟您请一天病假。”

“你这重度抑郁的情况,老师还是建议你直接休学。我以前也教过这样的学生,都是为了你们的健康着想,先休息,再考虑读书的事。”

陈向然盯着她的眼睛,读出一个成人的虚伪:“我只要一天病假。”

“你看啊,你现在留下来读书,你也听不进课。成绩浮动得厉害。倒不如休整好了,再重读半年高二,把知识打扎实了,对吧?”

陈向然没有动摇。

杨姗是个顽固,说不动他,也没有理由逼迫教育,就叫来教导主任。这病好像比其它任何疾病都让人警惕,光请个假,也要闹到政教处。

他知道不能怪别人,他们这样的人,放到哪儿都是颗不定时炸弹。

“如果很严重……”高主任像是很为难,话语断断续续,“那个……陈向然啊,主任也不想这样。但去年刚发生过那种事,学校现在也很害怕某些事情发生,影响不好。所以你明白的,综合所有的因素,学校可能会劝你休学。在这之前……”高主任顿了一顿,“我们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想让她来一趟,共同讨论这个事情。但她好像并不知情,所以我们需要确认一下真实性。”

陈向然盯着地板。

他也不是多想上学,也没想过休学对未来有什么影响——他没有未来。也不觉得医院能治愈自己。只是学校既不想负责,他也不想如他们的意。

他不留痕迹地笑了笑。他觉得班里那些人没救,自己却像个小丑,总在做些徒劳无功的事。严霖辉说得对,还弱小,做这些事就只是置气罢了。

“我会考虑的,给我一点时间。”

他一转身,听见身后整个政教处的老师起身,聚集房间一角,开会聊着某个议题。

“这个孙临潼,池校的意见是——杨老师啊,这个也是你班上的对吧?”高主任翻着警局给的材料,“这孩子,每次逃学都涉及虚假报案,这次大晚上被警察送回学校,已经不能不管了。请您务必给孙临潼家访,还有……”

陈向然走远了,也没有听见杨姗发表意见。

好巧不巧,就在行政楼前撞见孙临潼。

孙临潼阴了张脸,拎一袋子东西回宿舍,见他从行政楼出来,换作笑脸,伸手招呼:“嘿,陈向然,你去政教处啊?”

广场上无遮挡,大风扑面而来,陈向然被发梢遮了神情,与他擦肩:“嗯 ,杨姗要找你爸了。”

他能感觉到对方一瞬僵硬,不多时从身后跑上来,袋子里的东西咣啷响。凑在他耳边问:“真的啊?”

“真的。”陈向然推了推他,“老实点吧,待学校里。”

“可那天晚上,你也不见了啊。”孙临潼坏笑着用指尖戳他,“哪儿去了呀你?”

陈向然没有回答。一闭上眼,齐怀生揪他领子、揽他后脑勺的画面,脑海里一闪而过。

唇上仿佛还残留他的体温,还有雨流和血腥气。

“唉,既然我爸要来,我得搞个大礼等他,你说是不?不然白白挨训,不是太寒碜了?你要不要一起来啊,就跟以前一样,拉拉横幅,跟学校抗议……”孙临潼歪过脑袋,特意看他的表情,“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哈!”

抗议确实是海中学生的“传承”了,横幅、联名信,学生掌握主动权闹班主任的事屡见不鲜。

陈向然觑他一眼,视线下沉,看到那袋子里的东西,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颜料。新的,封着胶条。粗略一扫,猜得出价格不菲。

其实印象中,他倒从没见过孙临潼画画。

再抬抬眼皮,他冷冷地看另一只小丑邀自己共舞。

齐怀生就在校门口,倚着他的红色小电驴,在打电话。陈向然走近,听到他说:“我不会松口的。”然后挂了电话,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松什么口?”陈向然随口问。

齐怀生听见声,才知道他来了。看他一眼,手机揣进兜里:“没什么,家里事。”

“平伯吗?”陈向然拉拉他袖子,“怎么样了?”

“行了。”齐怀生跨坐上小电驴,拍拍后座,“你只管好好治疗,别的不要操心。”

陈向然轻轻贴着他后背,小电驴乘风而去。

每到红绿灯路口,齐怀生就问他饿不饿,有没有带身份证,抓着他两手环到身前,要他抱紧了,别松手。没有别的话。

想到那天带着腥味的吻,浓烈地刺激他死气的大脑。而此时他身上的檀香气、万花油的味道,又让他安下心来,渐入沉睡。

再睁眼,耳边是医院的吵嚷,和一个女人的呼唤。

他们已经在精神科的候诊大厅。揉揉眼睛,齐怀生站在几步开外,倚着柱子看他。陈向然朝他伸出手,想牵住,却被另一只手握住。

“向然?”

林岚的脸倏地出现。

他下了一跳,也不意外。杨姗在政教处开完小会,第一件事当然要把他请病假的事告诉林岚。

林岚曾经神经兮兮地小声说,抑郁症是不能乱说的,得了精神病被发现,人生就完了。

儿子患上了双相,她会怎么想呢?陈向然猜不到。她很沉默,只是从包里掏出一只保温杯,打开盖子,递给他。说在空调里干燥,要多喝水。然后还是沉默。她坐在他身边,疲惫地揉着眉心,时不时替他看看荧幕。

沉默酝酿出抑郁症这个话题的禁忌感。明明和齐怀生在一起时,他还能诉诸于口,可以被接纳。

在诊室里接受询问,他支吾很久,删去诸多细节。不到十分钟,医生已经不耐烦地在桌上敲着笔,指指林岚:“家长先出去吧。”

“我?”林岚看向医生,“我怎么能出去?我儿子的情况我必须知道。”

“您影响了问诊进程,后面还有很多病号在等。”

“等等,医生,我儿子未成年。心理问题这样的事,家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儿子从小到大所有事情,她都是知道的,林岚这样想,哪怕他寄宿了见不上面,在学校一切也有通过老师了解……

医生敲着笔,一手揉摁太阳穴。诊室里一时无人说话。

他想了很久,叹了口气。

“或许您放放手,对他的病会有积极作用。”

林岚默了。

“出去吧。”医生面露厉色,下了逐客令。

林岚看看医生,再看看陈向然——儿子垂着头,不曾直视她——只能退出去,轻轻合上诊室的门。

齐怀生没有跟进去。

林岚从头至尾都当他不存在一般,直到从诊室里出来,一双目光利箭般射来。

“同学,是你让向然来精神科的吗?”林岚质问道。

他回以淡然的神色,答是。

“阿姨知道你热心,但是你们小孩啊,很多事情不懂。这东西不能随便来看的,怎么回事啊就想到上精神科。有点情绪调节调节就好了。知道吗?”

齐怀生任她唠叨了很多,没有说话。

林岚不是病人,他也不是。他能理解有些人会如此看待双相障碍,就像正常人永远不能理解自杀这种违抗生物本能的行为。但是……

齐怀生咬紧牙关,一身肌肉紧绷,情绪蠢蠢欲动。

“——这东西有可能会跟档案的,那样就麻烦了。我是他妈妈,不希望他有差错。你们还小,以后为人父母就知道这样的心情了。”

“那您也曾为人子女,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情呢?”齐怀生攥紧衣服,克制住了,没有对他的亲人更加失礼,“您以为,他待在学校,有安保、有门锁就安全了吗?学校怎么可能绝对安全?他身边没有人,学不会交朋友。如果不是优秀,被同学崇拜,他就跟我妹妹一样……”

林岚比他矮一头,眼神仍像俯视他一般。但她听得认真,齐怀生感受得到。

“睡眠怎样?”医生问。

陈向然挠挠头,回忆了一下:“有时睡得很少,有时睡不醒。”

“还有自伤自杀的念头吗?”

“……有。”

医生见过的病人多了,只是匀速地在电脑上敲下症状:“有计划吗?”

“有。”

“但你没有实施。”医生停下敲键盘的手,转过身来,十指交叉,“是出现了什么原因吗?”

陈向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我希望你找到这个原因,这可能是你康复的渠道。”医生再度转过身,在电脑上开下药方。

其实没有原因,只单纯被拦下了。他已经放弃所有,连死这件事都不再能成为他的目标。他的人生可以继续,也随时可能终止。他知道还会有下次,也知道齐怀生会再次出现,一次又一次。

好像这就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了。

“这边建议你住院治疗,”医生说,“我们会监督你的用药,还有其他物理治疗辅助。”

林岚这时从门外闯进来:“住院?”

陈向然和医生同时看向她。

“那个……”林岚意识到自己冲动,缓了缓道,“要住多久啊医生?什么时候能好?向然他还是学生呢,他要高考的。”

“大概一个月。而且我告诉你们啊……”医生放下手里的笔,转椅停止摇晃,“这个精神疾病的事,不是说一个月后你就可以康复了,活蹦乱跳了。这一个月仅仅是药的调试期,之后出院,仍然要继续接受治疗。什么时候能好……双相情感障碍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能痊愈,剩下的人则终身携带病症,终身服药,所以我不能保证。”

“终身不至于。”林岚勉强地对他露出笑容,摸摸他的头发,“一个星期都够了吧?真的得住上一个月吗?”

“家长做好心理准备,这是病,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那行,我们回去准备准备,您看明天入院如何?”

医生点点头:“可以。”

医院的走廊长得望不到尽头。

天光苍白单调,映得他面无血色。林岚还在身旁叨叨。

“这不能吃能睡能走路嘛……”她嘀咕着无所谓的话,却露出担忧的、不确定的神情,“你一直都在学校自己生活的呀……”

他望着前方。齐怀生先一步走了,已经到了电梯口。望过来的一眼,都是担忧。

他住进了住院部的精神医学区。

他躺在病床上,手背上输着让情绪安稳的药液,耳垂上夹着电流治疗仪。微麻的电流通过耳朵直至大脑,昏昏欲睡。

他以为这个月能得到林岚久违的悉心照顾,但她依旧很忙。无脚鸟一样从停不下来。他靠着齐怀生的信息和电话度过这段封闭的日子。

精神病区每天都不消停,时常有情绪失控的患者在走廊喊叫、谩骂,思维混乱的患者到各个病房串门,说些不明所以、怪异颠倒的话语。和齐怀生通电话时,总是有躁狂发作的病人从门口尖叫着跑过,或是哭喊的女孩被护士用布条捆绑在床上。

“你别打来了。”陈向然嗫嚅着说。

“怎么,又想甩掉我?还是‘告别’?”

“唉不是,你别……”他急促地回答,惹得对面直笑他,“我怕吓到你。怕……你觉得我和他们一样。”

“哪样?”

“大喊大叫,胡言乱语,一蹶不振,像个……疯子。”

“疯子?那挺好,你离天才不远了。”

那边在笑,陈向然深吸一口气:“我没在开玩笑,齐怀生……”

“陈向然,他们和你一样,生病了,对吧?”

陈向然看看自己的病号服,又看看满病房、满走廊的病号服。

隔壁病房那位精神分裂症的大哥,仍带着他的母亲到这间病房来,告诉每个人,他的妈妈有精神分裂症。他的母亲只是跟着他,鼓舞他和大家打交道。新入住的病人尚会回应:“好的,那你要照顾好你妈妈。”待过十天半月的病人,只会习以为常,继续睡觉。在药物安眠下短暂地逃避痛苦。

这时候隔壁床老哥又一次做完电击治疗回来,迷迷糊糊坐回床上。陈向然要再向他介绍自己,重新认识——电击将他一部分记忆变得模糊。

“嗯。”陈向然说。

“没有人想发疯,也没有人想这样大哭,没有谁喜欢这样的自己。”他这么说时,陈向然想起他在海边不由自主哭泣的一幕,“可是人就是会有这样的时刻,不管是病人,还是常人、活累了的人。这次我爸出事后,我就觉得吧,人活在这世上,都会有这样的时候。”

“所以陈向然,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齐怀生顿了顿,说,“不论以后我们在哪,都会一直在一起。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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