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他们的司机停好车,从侧门走到傅沈二人跟前,垂首道:“沈总在三楼休息,二位先跟我来。”
傅来跟在管家身后,走上直通三楼的旋转楼梯,觉得有点奇怪,“我们都去三楼,只留夫人一个人在这里宴客吗?”
“沈总身子弱,与旁人待久了会头疼,夫人先在底下应付一二。等酒后三旬,两位少爷再亲自推着沈总下去。”身兼司机、鸭舌帽提供者、领路人等多重工作的管家先生目不斜视地回答。
傅来点点头。
宴会是以沈家家宴为由开的,但他们都被安排进了休息室,真正出面周旋的只有宗芊,说明现在这个四口之家能撑起场面的也只有宗芊。那些靠吸沈氏集团血活着的近亲旁亲们,需要人栽树的时候叫她沈夫人,现在到了分果实的时候,沈夫人就成了姓宗的外姓女子。
这场家宴的冲突点一定不是什么“婆婿”关系——宗芊根本不把他放眼里,也没那个闲心刁难他。他们要解决的,应该是张嘴等在果树下,还想要驱逐种树人的豺狼虎豹们。
——
三楼只有一室两厅,做得开阔又明亮,装修风格完全不同于一楼直逼入眼的富丽堂皇。
他们上去的时候,沈骁民正好坐着轮椅从医疗厅出来,在活动厅跟他们遇上。
沈言之别别扭扭叫了声“爸”,傅来温婉亲切喊了“沈董”,然后双双垂手站在一边。
沈骁民没开口,眼神斜过来,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艰难地抬起手,按着电动轮椅的控制器,想往能晒到太阳的位置拐。一个没控制好,轮椅往沙发边的地毯上冲去,陷在柔软的布料里。
沈言之见状,将字画礼盒放到茶几上,蹲下身将裹进轮胎里的布料扯出来,然后推着沈骁民去落地窗前。
他刚转身,管家就上前将地毯卷起来,轻声交代,“夫人会在三点向各位亲戚股东敬酒,还请小沈总在三点前带着沈董跟傅少爷下去。”
沈言之“嗯”了一声,目送管家抱着毯子下楼,俯身固定好轮椅,准备回到原本站的地方。刚迈出一步,感觉袖子被小幅度扯了一下。
沈骁民等他看过来,下巴往字画那边抬了抬,示意他把礼盒打开。
傅来就站在茶几前面,离得近,感觉自己干站那跟保安似的,也很奇怪,干脆走上前,替沈言之展开那幅字画。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
豪迈的词句,却是诗人被罢免时所作。
墨汁游走于素白宣纸之上,形迹疏狂,开合舒朗,没有落款,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沈言之在心里默默点头,觉得这字写得是真不错。
沈骁民久久凝神着这幅字,一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忽然浮现一抹笑意。他开口艰难,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阿、言,你、的字、很有、长进。”
沈言之蓦然睁大眼,险些脱口询问:“什么!又我吗?我的吗?我还会写书法吗?”
其实他小时候字确实还不错,行笔精瘦利落,书面干净悦目,但自打脱了校服,用笔写字的次数越来越少,笔画也越写越精简。等念完博士,他已经快从行楷蜕变到狂草了,写个字缺胳膊少腿的,学术价值较高,艺术价值极低。
沈言之清清嗓子,干巴巴“哈”了两声。
傅来提着字画站在茶几跟前,瞥见沈言之欲言又止的样子,要笑不笑地开口,“沈董您不知道,小沈总最近可太勤奋了,不是在公司上班就是在家看书学习,书法已经是他最微不足道的长进。”
沈骁民点点头,伸手覆上沈言之手背,慢慢拍了拍。
沈言之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跟人触碰,忽然被这样一双温热宽厚的手掌控住,整个人都僵直了。
傅来看见沈言之不自在的样子,顿时身心舒畅。
他还没得意几秒,沈骁民空的那只手抬起来,有些吃力地朝他招了两下。
“……”傅来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没法拒绝,一步一挪走过去。
沈骁民手抬不了太久,傅来一过来,他就搭上去,然后尽力把傅来的手推到沈言之手背上,压实。
傅来这人,精神洁癖已经变态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肌肤相触的瞬间他整个人原地炸开,根本来不及理智思考,直接大力抽开手,站直身体,抿着嘴一言不发。
心脏疼得厉害,比他之前对沈言之口出狂言还要疼上好几倍,几秒功夫冷汗就顺着额角滴到下颚。
系统带着尖锐爆鸣声闯入大脑,【额滴神呐!额滴太爷太奶呐!你干什么了?精神力噌噌往下掉!】
傅来不能在这自言自语,也没法解释他此时从头到脚的不爽,只满脑子都是“爷装不下去了!爷不干了!爷要回家!”
剧烈疼痛的干扰下,他没看到沈言之同样紧蹙的眉头和迅速收起的手。
沈骁民眼神在傅来跟沈言之脸上来回转了一圈,刚开始那点笑意散了个干净,隐隐显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他再威风再尊贵,现在也就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要靠妻儿支撑他沈家当家人的名头。没了他俩,凭他以前做人做事六亲不认的风格,早就是死路一条。
于是沈骁民眼神几变,藏住那点不悦,缓声说:“委、屈、你们、了。”
沈言之终于抬起头,笑了笑,“前几天拌嘴,跟我闹别扭呢。您别担心,我回去收拾他。”
这话说的真是难听又刺耳,傅来冷眼瞧着他,内心极其不屑,“也不知道谁收拾谁。”
系统终于把傅来心脏上的不适感压下去,临走前嘱咐道:【别拿自己的命撒气,今天要是再来一次,我也救不了你。】
阳光肆意的活动厅里,阖家欢乐的气氛消失殆尽。三人或站或坐,都陷入沉默,沈骁民转动轮椅,面朝窗户,慢慢闭上了眼。
刚刚情绪失控的是傅来,因此他主动打破这份尴尬的静谧,先对沈骁民道歉,“抱歉啊沈董,我没别的意思,刚刚是没反应过来,吓着了。”
沈骁民背对着他,良久点点头。
傅来又故作柔情地问沈言之:“要不要先去洗头?多留点时间吹头发。”
沈言之巴不得凭空长出风火轮,“嗖”一下就离这个鬼地方远远的,于是抬着下巴答:“嗯。”
这句话撂完,他立刻向沈骁民辞行,“我先上楼了。”
沈言之疾步前往楼梯,活动厅就只剩下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傅来左右看一圈,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开溜。
等了几分钟,沈骁民按下轮椅扶手上的呼叫装置,一个穿实验服的家庭医生从医疗室走出来,对傅来点点头,将沈骁民推回医疗室。
傅来静静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疾病已经完全摧毁了他的独断和高傲,硬朗的五官被病气所模糊,失去感知的双腿让他不得不仰视着所有站到他面前的人。
新闻里只说沈骁民是五年前突然患上罕见病,一开始只是四肢无力,渐渐地完全丧失独立能力,但具体什么病一个也没提。
那些新闻在描写沈骁民病情时,总忍不住附上一段他的传奇经历。
外人都说沈氏集团百年基业长青,其实在沈骁民伯父手上的时候差点就黄了。到了他这一代,沈氏外头风光无限,内里已经全然腐烂,宛如一个行走的血包,供着若干没有实际控制权的子公司和沾亲带故的蚊子们投资的初创企业。
沈骁民接手这个烂摊子后,用了二十年时间力挽狂澜,重新把集团变成聚宝盆。于是那些嚷嚷过分家、外头一堆或赚或赔小公司的沈氏宗亲们又先后吻了上来,争继承权、争股票、占职位,闹得不可开交。
早年沈骁民的成名报道是没有宗芊的,只在桃色新闻里会提到原配“沈夫人”。直到他病后,新闻的主体才变成沈骁民和他的夫人宗芊。
有钱可使鬼推磨,有钱难使百病消。
傅来看着医疗室的门合上,想到原来世界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阵凄然。
沈骁民会不会后悔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事业上?
沈言之干嘛非那么努力呢?他努力了,自己不服输,也跟着跑,两人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跑得连看一看对方眼睛的时间也没有。
从十六岁到三十岁,自己拿到了所有争取过的东西,学位、地位、财富、自我认同感和社会价值,只有争取这些东西的初心弄丢了,连影子也看不着。
直到此时此刻,他看见曾经也是商界之星,如今却消沉于病痛中的沈骁民,设想如果自己真的死到临头,闭眼前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一:爹妈老了没人照顾。
二:他还没跟沈言之表白。
没有“巴拉巴拉巴拉”那些成就,就这两件事,没有着落的话,死后坟头草都长不出来。
所以他一定得回去,回去了,把“爱”当成一件人生大事,珍之重之,全心全意地对待所爱之人。
也许这个世界就是他复活前的小广告,他得在这个小广告里说好台词、待满时长,才能点击获取活命机会。
要是能氪金就更好了。
傅来长长吐出一口气,脱下风衣挂到衣架上,挽起毛衣袖子,眼神缓缓落到楼梯口。
不就是大团圆嘛,精神洁癖这种事,死一死就治好了。
在此可爱地鞠个躬,谢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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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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