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一整层都是那位小沈总的，从客厅穿过去，走过书房、琴室、家庭影院，傅来推开卧室门。
洗手间方向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磨砂玻璃隐约透出一道弯着腰的身影，沈言之把头伸到洗头用的浴霸下面，顶着满头泡沫揉搓。
洗手间里面开了三道玻璃门，隔开浴室、厕所和梳洗台。
“笃笃笃。”梳洗台和浴室中间的玻璃门虚掩着，傅来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三声。
“谁？”沈言之关了水龙头，满脸水让他睁不开眼睛，只能扬声问。
傅来好整以暇地揣着手，不紧不慢地回：“我。”
沈言之沉默几秒，想不通，手指在湿漉漉的头发上卷着玩，冷哼一句，“你来干什么？”
“帮你洗头。”傅来答。
沈言之揉泡沫的手在头顶停顿住，良久幽幽问：“怎么？你要趁机淹死我？”
傅来被气得笑出声来，真是百年的爱人难重逢，千年的冤家好聚头。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斥的两个人，能在短短一天时间就走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斟酌着讨好的尺度，捏出一副贤良淑德的口吻，“一家人别说两家话，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沈言之没理他，傅来也无所谓，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等。
过了会儿，沈言之把头上的泡沫冲掉，对傅来说：“去卧室帮我拿个干毛巾，谢——咳咳咳。”
他被两鬓流下来的水呛了一下，连咳好几声，闭了嘴。
“嘿，活该。”傅来心里幸灾乐祸，嘴上虚伪又体贴，“你小心点。”
他走到卧室，打开衣柜，这里挂的衣服比市区大平层里挂的规矩很多，色彩鲜明，但并不怪异。傅来拿了顶柜上的干毛巾，转身回到浴室门口，推门把毛巾递过去。
沈言之抹了三次洗发水，终于把那种又硬又粘的感觉洗下去。
洗头发的水溅了一多半在衣服上，头皮的黏腻感转移到身上，沈言之不怎么舒服地把衬衫领多解了几颗，然后伸手接过毛巾，整个盖在脑门上揉搓几下，再扯着边角擦了下脸上的水，终于直起腰转过身。
“几点了？”沈言之不好拿手机，只好问靠在门外墙上的傅来。
“你还怕迟到——么？”傅来呛到一半的语气拐个弯，变成了打情骂俏，他下意识举起手腕看表，目光落到腕上那截干净柔弱的肌肤时，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那一抽屉的收藏名表了。
他嘴角撇下去，轻叹一口气，解锁手机，“还有半小时，快点。”
可是是想通了一些事，傅来说完自觉起身去衣柜旁边把吹风机拿过来，隔着门给他递进去，“快吹。”
沈言之有条不紊的三十年人生里，极少被人催促。听见傅来的话，他蹙起眉，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把电线一圈圈解开时忍不住走神，“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单进程的人生已经过得很匆忙，又被一杆子岔进支线，要跟这么多新的人打交道……好烦，讨厌虚情假意的阴阳怪气男。”
耍无赖式的抱怨随着吹风机嗡鸣声结束而结束，沈言之仔细收好电线，就像整理收纳自己幼稚的情绪。
他一抬头，门缝里又伸进来一只衣袖上卷的胳膊，傅来在门外忍辱负重地提交求和信号，“给你从衣柜拿了套干净衣服，换上吧。”
沈言之没吭声，傅来心里叹口气，仗着隔道门，继续把他刚才思考好的瞎话说完，“有些话摊开说也行，有没有感情咱俩心知肚明，但结婚证上红纸黑字写着两个人名字，这场婚姻就算我俩共谋。既然是共谋，共同担责不算过分吧？好好经营不算过分吧？为了和谐发展尽最大努力也不算过分吧？今天是我小心眼，以后拿你当自己人看，不会在意这些。”
沈言连着被三个问句砸中，沉默着思考几秒，然后接过傅来挑的衣服，利落地把答复抛回去，“我性格就这样，一时半会改不了，不过可控范围内会跟你好好相处，合作愉快。”
世上不会有正经商人隔着半透明浴室门谈合作，但内外两人表情都足够正经严肃，弥补了环境上的不足。
“合作愉快。”傅来说。
——
踩着三点缺五分的线，傅沈二人推着沈骁民从电梯下到一楼。
傅来把手放在电动轮椅的扶手上，虽然没出力但至少看起来很孝顺，沈言之高大威猛地走在旁边，神情肃穆，像个粉毛保安。
宗芊余光看见三人仿若拍关爱残障老人的公益广告般缓缓走来，小幅度摇摇头，甩掉脑子里自动播放的BGM，起身迎上去。
“你怎么下来了？”宗芊隔着一截距离关切询问，然后接过被傅来握住的扶手。
傅来刚松手，宗芊还没推，接了智能导航的轮椅已经按照原定路线驶了出去，直接把她弯曲的胳膊拉直了。
被迫摆出汤姆表哥经典姿势的宗芊：“……”
她一头黑线地看向在自己牵制下奋力转旋转的轮子，腾出一根手指关了智能按钮，上前一步假装无事地推着轮椅走，笑容不改，“下来也好，今天来的都是熟人。”
傅来心道：“完了，出师不利。”
虽然智能导航是沈骁民自己要开的，他把手搭在上面不过是找个合适的站位意思意思，但宗芊接过去的时候沈骁民确实在自己手上，这种放在工作上就属于“过手黑”——项目在谁手上，锅就在谁背上。
一家四口各怀心事、和和美美地走到主桌前，管家已经在沈骁民出现的第一时间撤掉了主桌次主位的椅子，空出来的位置正好放轮椅。
宗芊撒开扶手，眼神示意沈言之替父亲调整一下轮椅高度。
主桌坐的是目前沈氏集团持股最多的十位股东跟血亲，沈骁民一下来，沈骁国就拉起他因为生病显得格外苍白的手，殷切道：“阿民啊，看你精神好很多，我就放心了。”
沈骁民不语，微笑点头。
鎏金吊钟响了三声，宗芊站到主位上，悠扬舒缓的古典乐停止，整个大厅安静下来。坐她右侧的女董事主动起身给她斟上白酒，宗芊并未推拒，端起酒杯大方道：“感谢各位拔冗前来，我代骁民先敬各位一杯。”
她仰头喝干净，面不改色继续说：“今日邀请各位小聚，一是我们一家已经从老宅搬来揽春小半年了，这宴会厅一直没见过客，在座的都是血亲挚友，今天请大家过来热闹热闹；二是骁民身体见好，亲友齐聚他高兴；这三呢，想必大家也看到了，我儿言之与傅家小公子喜结良缘，前段时间我实在太忙，来不及给大家介绍，借今天这个机会，让各位认个脸熟——小言小傅。”
两人在一边坐得笔直，伸手接过管家递过来的酒杯，起身跟宗芊一起敬了杯酒。
宗芊：“言之跟小傅情投意合，沈氏集团也在傅氏的助力下如日中天——”
情投意合的两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表情活像上坟，严肃地点点头。
宗芊：“我跟骁民商量了一下，还是要给两儿子办个婚礼，届时还希望各位赏光啊。”
傅来瞬间扭过头去，沈言之干笑一声，“妈，婚礼细节繁琐，我们私下再议。”
宗芊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语气依旧亲切，看向沈言之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威胁，“你重视是好事，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应当利落果断，为了完美过分拖延，不是一个公司总经理该有的气度。”
傅来端着空酒杯站在旁边，心里冷笑一声，这位宗夫人还真是煞费苦心，为了引出这句话，甚至不和儿子商量一下就宣布婚礼这种事。
果不其然，宗芊这句话落地，安静的宴会厅响起一阵嗡杂的探讨声，坐傅来对面的中年男人理了理西装扣，轻笑一声开口，“宗夫人，不是暂代总经理吗？言之虽然聪慧，但年龄阅历摆在那，你非要力排众议把他放在高位上，对他、对大家，都挺缺德的。”
“高董。”宗芊微笑看着他，“我年龄阅历够啊，要不我来当？”
周围安静一瞬，有人正大光明看过来，有人借着低头喝酒悄悄瞥着，心里都是一样的惊讶：能坐这的都是千年老狐狸，背地里再怎么甩狙捅刀，表明上都是一团和气，怎么突然在这种场合撕破脸了？
高昀往后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仰头看着宗芊，轻巧道：“宗夫人不姓沈，持股比例也不高，光有年龄阅历有什么用？沈董身体不好，你替他抓着董事长的位置，我们能理解，但非要把不成器的儿子塞进管理层当牵线木偶，是不是太不把集团利益放心上了？”
宗芊与他隔着奢美精致的酒桌对视片刻，偏头对沈言之说：“阿言，听见了吗？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高叔叔的，跟着他学了不少好习惯啊。”
然后又问高昀，“骁民生病，无法过问公司事务；我是外人，不配管理公司事务；言之不成器，不该进入管理层。那么敢问高董，你想让谁当这个总经理？又想让谁——成为下一个沈晓民？”
高昀耸耸肩，忽然坐直身体，饶有兴趣地转脸看向傅来，“听说傅家小公子以前也是作为企业接班人培养的，但现在傅式并给了沈氏，傅小公子在哪里高就呢？”
一直冷眼旁观的傅来眉头一挑，心道：“还有我的事？”
他正想虚与委蛇地说两句场面话，一旁的沈言之忽然放下酒杯，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然后半抬起脸，带着惯有的高傲平静地问：“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我们小沈其实适应角色还是蛮快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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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