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喉咙里的焦灼感唤醒的,翻了翻身想要坐起身,却只觉得身侧被压得死死的。迷迷瞪瞪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祝九放大的脸就在她的枕头一侧。
祝九双手抱臂,和衣躺在被子上,就这样睡了一夜。
她眨巴眨巴眼睛,感觉热气爬上了自己的脸颊。她像只尺蠖似的,一点一点挪动,贴着墙面,坐了起来。
想来和衣而眠一夜的滋味不好受,她动作很轻了祝九还是醒转过来。祝九瞧着靠墙而坐,一脸尴尬的她,语调带着点刚睡醒时的迷糊:“星儿,你醒了。”
她又羞又尬,默默点头。随即动作极快地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水。清凉的白水入喉,缓了大半的焦灼感。
身后,祝九在默默的收拾被褥。
这景象……
“你昨夜吃醉了酒,总是乱踢被子,我怕你着凉,才这般做的,是我唐突冒犯了。”
人家好心照顾她,她怎么还能怪人家呢。再说了,只是在一张床上睡了一觉,她又没吃亏。
她佯装不甚在意:“没事,祝兄如此照顾我,该我向祝兄道谢才是。”
气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她不知祝九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此时想离开房间。
于是,她提议下楼用早饭,等待饭菜的空隙,她发现祝九的脸色比先前红了些,呼吸也有点不似平时那般平稳。
她一夜好眠,祝九就没那么幸运了。
“祝兄,”祝九正给她递筷子,她冷不防地抚上他的额头,“这么烫,你发热了。”
于是,俩人的早饭时间变成了去药铺瞧病。
祝九染了风寒。为什么染了风寒呢,那自然是一夜未曾盖被的缘故,总之,罪魁祸首是她。
为了表达自己的愧疚,也是为了弥补,她自告奋勇,主动为祝九煎药。可一个从不生病的仙,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怎会做这些。
统共七副药,一副焦糊,两副浓缩,两副水煮,一副洒落,只有最后一副药达到了大夫嘱咐的标准。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好不容易煎好的药,素来葱白的手沾上黑灰,她也顾不得洗掉:“祝兄,喝药吧。”
虽说七副药报废了六副,但成功了一副药已是让她有些骄傲了。毕竟她是神仙,凡人会得的病跟她是半点不沾边,而且,厨房灶炉这些事她更是从未做过。
祝九任她把药搁置在桌上后,抓过她的手,掏出帕子给她擦着手上的黑灰。
“辛苦你了星儿,下次我自己煎就行。”
她没有躲,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那不行,你生病都是因为我。况且,我已经学会怎么煎药了,一会儿我再去药铺开几副药,保准煎一次成功一次。”
她话里是满满的自信,为自己学会煎药这一技能自信。
祝九笑了:“是,星儿聪明,星儿厉害。”
跟祝九也相处了几日了,她不是没见过祝九笑,也见过那么几次,但是这次的笑好像同前几次不一样了。这一次的笑比前几次的耀眼,且抓人。
连着几日,几副药下肚,祝九的风寒很快便好了。病愈后,她每日都拉着祝九逛逛集市,去茶楼听听折子戏,去郊外钓鱼、放纸鸢……
她忘了自己是司命,也没有问祝九来此是因何,祝九亦没有问她,当然也没有自我剖白。
时间如流水,眨眼间,两月时间过去了。她从不谙世事,逐渐变成了思绪纷纷。
那日,是此地的花灯日。他们买了杏花酿,在本地最大的酒楼顶处饮酒,赏花灯。
自上次一事,他们也常常小酌共饮,但她再没喝醉过。
花灯日是此地重视的节日,已是入夜了,大街小巷人如潮,各色花灯将这黑夜映照得如白昼。
“星儿。”
“嗯?”
她拿着酒杯,视线落在下方的各色花灯上,听得祝九唤她,也只是应了一声,但并未瞧向他。
祝九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年少时双亲便早亡,家中仅剩我一人,所以我自小便对成家之事有着向往。”
这是祝九第一次提及自己家事,她不禁回头。
“……好在父母给我留下了较为殷实的家底,我才能不受穷苦饥饿的困苦。我来此处本是游山玩水,与你相遇实属意外。但你是我此次游行路上最好的意外。”祝九直直地望着她,握着酒杯的手不觉得收紧了几分,“我,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你……可愿意?”
下方有街头卖艺的人在杂耍,那人喝了一大口酒,往一团小火球上喷去。火球遇酒犹如火苗遇上火球,瞬间迸发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那团火似乎也点燃了她的心口。那一瞬间,她的心口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脑袋里都是短暂的“嗡鸣”。
祝九手里的力气越来越大,怕是再用一分力,酒杯就会被捏碎了。他死死地望着她,呼气却放得很轻很轻。
就在他有些绝望,死心之际,眼前的人儿蓦地笑了:“好。”
像是久旱逢甘霖,像是濒死鱼儿入了池塘。
她靠进他怀里:“我也没有父母,但是现在你我同心一体,这就够了。”
你我携手相伴一世,足矣。她在心里说道。
祝九在此地买了座宅子,俩人一起置办了物件,成亲,拜堂。虽无亲朋好友,但并不影响。
成婚后的日子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俩人每日都过着蜜里调油的日子。直到有一日,一个小家伙的到来,让他们两个人又喜又忧。
祝九欣喜若狂,她同样欣喜,但也有着担忧。
仙凡相恋,违逆天条。况且,她又不单单是一个小小的司命,以她的身份,孩子出生那日,势必会被天界察觉。
白日里,她有着准人母的喜悦,入夜,又有着被天界发现的担忧。
日子一日日过去,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那一日,她于午睡中醒转过来。
自从有了身孕后,她就变得更加嗜睡,但因着心中有事,即便是睡梦中也不安稳,脑中思绪乱如麻。
前厅,书房都不见祝九的身影,她一边疑惑,一边想着许是在后院,便向后院走去。
后院所见那一幕,是她后来与祝九决裂后,乃至仙逝前都困扰着她的一幕。
她离得不近,甚至比较远,只能看到祝九的上半身和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人低着头,她瞧不到模样。毕竟是仙,即便隔得这样远,她也能听到两人的对话:
“这是赤珞花的种子,你用这些血液将其种出来,好生养护着。”
“是。魔尊。您离开魔界这些日子,两位魔王借机生事,是否需要属下将他们……。”
“先随他们闹,待本座回去,自会处置他们。”
“是,那属下就告退了。”
……
寥寥数句入耳,她的脸色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垂落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她告诉自己要冷静。
回到房中不过片刻,祝九便走了进来。
“星儿,你醒了,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与在后院时听到的低沉冷漠的声音不同,这时的祝九是一个深爱妻子的好丈夫,不论从外表亦或是说话的语调,都让人无可挑剔,心生艳羡。
她尽力让自己维持以往的神态,撒娇似的:“饿醒了。”
祝九无奈又宠溺地一笑,上前几步,半蹲在地上,大手抚上她的肚子:“这小家伙,饭量也太大了。”说着,抬头看着她,眼中的心疼,真诚的不能再真诚了,“星儿,真是辛苦你了。”
她摇摇头,淡淡一笑,只是那笑里几分幸福,几分苦涩,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夜。今晚的月亮比往日暗几分,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照在榻上的两道人影上。
她缓缓醒转过来,看着身侧躺着的人,听着其均匀的呼吸声,就这样默了片刻。随后极慢地抬起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睡熟的人的额头一寸高处停下。
一缕细如银针的光芒钻入后者的额心。
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功夫,她颤抖着收回了手。
仙魔不两立,她却同魔界魔尊成了婚,还有了孩子……
温香软榻,丝帛锦被,仍挡不住她自心底升起寒意,打起了阵阵冷颤。
一夜无眠,直到天亮。她憔悴的不像样子。眼底的青紫清晰可见,脸色苍白不见血色。
祝九醒来,吓了一跳,搂着人不停地问:“星儿,你怎么了?可是孩子折腾你了?”
“没有,”她语气淡淡,不带任何温度,“只是做了噩梦,梦到我们的孩子没了。”
搂住自己的人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就听到:“不会的,不会的,梦是反的,不会成真的。”祝九一边顺着怀中人的背,一边吻着怀中人的发顶。
她想:这个怀抱真暖啊,只可惜,一切都是假的。
她又想:梦也许是反的,可她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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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九端着丰盛的午饭进屋时,看到的是她拿着匕首,抵着自己肚子的一幕。
“噼里啪啦……”
托盘掉在地上,饭菜碎了一地。
祝九神色大慌,语调不再温和,疾言厉色道:“星儿,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吗?”他说着就要上前来夺匕首。
“你别过来!”她一脸冷漠,说出的话更是比冰还冷:“魔尊,你是不是很需要这个孩子。”
“你说什么?”祝九惊愕的神情转瞬即逝,“星儿,你在说什么?什么魔尊,我听不懂,你把匕首放下,不要伤着自己。”
“是怕我伤着自己,还是怕我伤着这个孽种?”她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但没有出声,“那日,你与你手下的谈话,我听到了。”
祝九紧绷着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神色淡漠。
“你终于,无话可说,不再掩饰了。”
祝九吐出一口气:“没错,我是魔尊——祝疴。”
她想过,“脱掉”假面露出真面目的祝九是何种模样,她早就想过了。可是真摆到了她的眼前,她发现,心口还是疼痛难忍。
她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失了分寸,不让自己有一点软弱的泄露。
祝疴一撩袍子,在一旁坐下,大有反客为主的气势:“星儿,不,应该称你司命星君。为什么要拆穿呢?我们做一世夫妻不好么?”
“夫妻?”
她哈哈大笑。这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在她心上划了两个血淋淋的口子,又像蛆虫一样,让她恶心至极。
“是我识人不清,酿下这等大祸。”她垂头看向自己凸起的小腹,眼神极其温柔,说的话极度刺骨,“你还想我留下这个孽种?做梦吧。”
尖锐的匕首刺向腹部。
“住手!”祝疴惊喝。
令两人都不曾想到的是,那腹中的小家伙,有着极强的求生欲。
她的匕首刺不动,一层微弱但坚固的壁垒挡住了那尖锐的,来取他性命的匕首。
她再次尝试,两只手握住匕首,调动灵力,用尽全身的力气,那壁垒仍是完好无损,匕首不曾进入丝毫。
祝疴放下心来,嘲讽的看着她:“看来,我们的孩儿也不赞同你的做法。”
屈辱、愤怒、懊恼……
种种情绪缠着她,她终是忍不住失了态。扔了匕首,用力拍打着小腹,却只是打在了那层壁垒上。
祝疴神色自若,一副看戏的模样。
好在,她没让自己失态太久。抹了一把脸,她冷冷道:“滚吧,我们从此以后永不要再见。”
“星儿,你这话说得有些招笑了,你既然怀着本座的骨血,那自然是要随本座会魔界的。”
她纹丝不动,面如死灰地望向窗外,:“我虽然杀不了这孽种,但我可以自尽,我若死了,这孽种焉有命在?”
祝疴登时变了脸色:“你!”
许是因为戳中了他的痛楚,她面颊恢复了一丝血色,嘴角甚至带着得逞的笑意:“怎么?魔尊要试试吗?”
她一手放在自己的天灵盖上。只消以灵力轻轻一拍,便可击溃灵识,击溃元神,身死神灭。
祝疴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了片刻后,他恨恨咬牙:“怎会有你这般心狠的母亲!”
说完,不再停留,拂袖离去。
确定祝疴彻底离开后,她像被抽了气的气球一般,顺着圆椅瘫坐在地上。
屋子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久久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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