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金门在身后合拢的声音,并非“砰”的一声巨响,而是一种近乎叹息的、严丝合缝的密封音,将实验室的绝对冰冷与外部世界的相对“常态”隔绝开来。
走廊的光线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模拟着地球上古早的“晨光”,
温暖,柔和,洒在光可鉴人的金属壁面上,泛着一种不真实的暖金色调。
空气中也飘散着一种人工合成的、类似于阳光晒过织物的气息,试图营造安宁的假象。
白芷赤足走在冰凉的地板上,脚步无声。这条通往她“居所”的走廊,她走了一百年。每一天,在实验结束后,沿着相同的路径返回。
两侧墙壁是流动的虚拟景观窗,此刻正播放着微风拂过无尽花海的画面,花瓣飘落,美得虚幻。
她的目光掠过那片绚烂的、永不凋零的数字花海,眼神没有任何波动。这一切的“温馨”布置,与方才心脏穿刺的极端残酷,形成了最荒谬的对比。
伊芙似乎认为,一个不需要感受痛苦的实验体,或许仍需要一点视觉上的“慰藉”?
又或者,这只是她庞大实验设计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用于观察她行为反应的变量。
她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门无声滑开,露出内部景象。
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更加精致、宽敞的囚笼。
所有家具都是流线型设计,与建筑本体融为一体,材质是某种温润但极其坚固的复合材料,边缘圆滑,杜绝了一切自毁的可能。色调是统一的米白与浅灰,干净,整洁,也空洞得令人窒息。一张宽敞的床,一套简约的桌椅,一个内置的衣帽间,里面是清一色的白色无标识衣物,以及一个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的观测窗。
窗外,并非真实的星空,而是实时投射的宇宙深空影像。星辰缓慢运行,星云瑰丽变幻,展示着宇宙的浩瀚与……永恒的寂寥。
白芷走到观测窗前,静静站立。她的影子模糊地映在冰冷的玻璃上,与窗外无尽的虚空重叠。
她没有去看那些星辰,她的目光落在玻璃反光中自己模糊的轮廓上,落在左胸口那片刚刚愈合、光洁如新的皮肤位置。
那里,没有任何痕迹。仿佛一个小时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穿刺,只是一场逼真的全息影像。
但她的身体内部,似乎还残留着一种……“记忆”。
不是痛感,伊芙确实删除了那份感知。
而是一种更加抽象的、关于“被贯穿”和“被挤压”的物理事实的印记。
以及,伊芙最后那个关于“逻辑终点”的回答,像一颗微小的、带着尖刺的种子,落进了她这片被设定为“荒芜”的心田。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玻璃上,正对着自己映像的心脏。
房间一角的送餐口发出轻柔的提示音。
一份营养配餐准时送达。
精确计算的热量、维生素、矿物质,足以维持她这具不朽身躯的最低能耗需求。
味道是标准化的,谈不上难吃,也绝无享受可言。
进食,对她而言,与给仪器补充能源没有任何区别。
她坐下,拿起餐具,安静地、机械地开始进食。动作标准,效率极高。
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
不是实验室的冷光,而是温暖的、跳跃的篝火。不是消毒水的气味,而是某种植物燃烧时散发的、略带辛辣的芬芳。
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一串烤得焦香的食物,耳边是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慢点吃,阿芷,没人跟你抢……”
“阿芷……”
这个称呼,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划过她意识的海平面。
她的手停顿了不到零点一秒。
画面消失了。
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只留下一种模糊的、与当下截然相反的“温暖”触感。
她垂下眼帘,继续进食,将最后一口寡淡的营养糊送入口中。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从未发生。
这是百年来,偶尔会出现的“系统故障”。
一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感官碎片,会突然闯入她被设定为“空无”的意识领域。
起初,她曾试图捕捉、分析,但它们太过缥缈,无法构成任何有效信息。
伊芙在最初的全身检查中,也并未发现任何神经层面的异常。
最终,它们被定义为“感官记忆残留的随机放电现象”,不予处理。
久而久之,白芷也学会了忽略它们。就像忽略仪器运行时背景噪音里偶尔的一次杂波。
餐毕,送餐口自动回收了餐具。
她拥有大把的、空白的时间。
伊芙并未给她安排任何“娱乐”或“学习”任务。
她的存在价值,似乎只在于“承受”和“保持存在”。
她走到书桌前——如果那光滑得连一道缝隙都没有的台面可以被称为书桌的话。
上面空无一物。没有书籍,没有终端,没有任何可以与之交互的物品。
伊芙不允许她接触任何可能“污染”实验样本的信息源。
她只能坐着,或者,走到观测窗前,继续看着那片虚假的星空。
有时,她会尝试回忆,在更久远的、连那些破碎画面都未曾触及的时光之前,
自己是谁?
来自哪里?
为何会来到这里,成为伊芙的“作品”?
但记忆的起点,就是这片冰冷的洁白,就是伊芙那双冷静的、带着初见时一丝未散狂热的眼睛。
伊芙告诉她,她是一个基因工程的奇迹,也是一个失败的代价,是她伊芙·李,将她从基因崩解的死亡边缘拉回,赋予她永恒的生命,作为交换,她将永远陪伴她,作为她最伟大的“作品”和……研究的基石。
至于“爱”与“痛苦”,伊芙用那种陈述科学事实的语气说,那是冗余的、影响判断的干扰项,在“优化”过程中被移除了。
她接受了这个设定,如同接受空气的存在。百年来的每一天,都在强化这个认知。
直到今天,她问出了那个关于“死亡感受”的问题。
直到伊芙,给出了那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干涩的回答。
直到此刻,她坐在这片永恒的寂静中,左胸腔内那片被穿刺过的区域,仿佛有一个不存在于物理层面的、细微的虚空,正在缓慢地旋转。
房间内的光线,随着预设的时间程序,逐渐由“晨光”转变为“午后”的明亮,再过渡到“黄昏”的暖橙。
白芷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坐姿,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完美雕塑。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伊芙,伊芙的脚步声更加清脆、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这个脚步声更轻,更谨慎,带着一丝犹豫。
门滑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伊芙的副官林晚。
她依旧穿着那身干练的副官制服,手中托着一个银色的托盘,上面放着一支装有淡蓝色液体的注射器。
“例行生理监测与营养补充。”
林晚的声音公式化,但她的目光,快速地在白芷脸上扫过,又落在她左胸口的衣物上,似乎想确认那里是否真的毫无痕迹。
白芷抬起头,平静地看向她:“请进。”
林晚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上。她拿起注射器,动作熟练地排尽空气。当她的目光再次与白芷接触时,白芷清晰地看到,那眼神里混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职业性的冷静,
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还有……一丝更深沉的,类似于愧疚的东西。
这种眼神,白芷并不陌生。
百年来,林晚偶尔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尤其是在一些特别“激烈”的实验之后。
“今天……辛苦了。”
林晚低声说,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她示意白芷伸出手臂。
白芷配合地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针尖刺入皮肤,冰凉的液体缓缓推入静脉。这个过程没有任何痛感。
“这是我的功能。”
白芷回答,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林晚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拔出针头,用消毒棉签按住针眼,尽管连微小的血珠都不会渗出。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处,沉默了几秒。
室内只有虚拟黄昏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流淌。
“伊芙博士她……”
林晚似乎斟酌着用词,
“她只是……太执着于找到答案。”
“答案?”
白芷抬眼,直视着林晚,
“关于什么的答案?”
林晚似乎被这个问题噎住了。
她避开了白芷的视线,低头整理着托盘。
“关于……‘存在’的答案吧。她总是想理解最本质的东西。”
这个回答太空泛了。
白芷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从林晚这里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林晚是伊芙最忠诚的副手,她的忠诚里,掺杂着白芷无法理解、但能清晰感知到的个人情感。
林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再次停下,背对着白芷,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有些问题……或许不问,对大家都好。”
和之前每一次隐晦的提醒一样,带着一种无奈的告诫。
门再次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白芷一个人,和窗外逐渐沉入“夜色”的虚假星空。
林晚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伊芙的异常,林晚的欲言又止,自己体内那些无法解释的“记忆碎片”和刚才那瞬间的“抽搐”……
所有这些碎片,似乎都在指向某个被严密隐藏的核心。
某种东西,正在这具永恒的身躯内部,悄然苏醒。
不是情感,而是一种……探究的本能。
她重新走到观测窗前。外面的宇宙影像,已经切换至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银河如带。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缓缓划动。
一下,又一下。
那不是随意的涂鸦。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那是一个反复书写,又迅速被她自己抹去的词语——
一个在伊芙醉酒梦呓中出现过,在林晚复杂眼神里隐含过,在她自己破碎记忆碎片里闪烁过的词语。
一个不应该存在于她认知里的词语。
那是……她的名字。
真正的名字。
就在白芷全神贯注于指尖无意识的书写,试图从那模糊的印记中抓住什么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电子音,突兀地在房间内响起。
不是来自送餐口,不是来自照明系统,也不是来自门禁。
声音的来源,是那张光滑如镜的书桌台面。
白芷猛地收回手,转过身。
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台面中央,竟然亮起了一个小小的、不断闪烁的蓝色光点。
光点只有米粒大小,却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在昏黄的“夜色”中,固执地闪烁着。
那不是房间内任何已知系统的接口!
她的心脏,那颗刚刚被穿刺又完美愈合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加速。
但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凝滞感”。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为她而停顿。
她缓缓走向书桌,赤足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低下头,靠近那个闪烁的蓝点。
光点在她靠近的瞬间,闪烁频率骤然加快,然后,投射出一行细小的、由光线构成的文字,悬浮在台面之上。
那文字并非通用语,而是一种极其古老、复杂的代码符号。
这种代码……她认得。
并非来自伊芙赋予她的知识库,而是源自那些被她定义为“随机放电”的破碎记忆碎片深处!
代码的含义,如同早已刻录在基因深处,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寒意——
【“普罗米修斯”,并非盗火者,而是祭品。】
文字只持续了不到三秒,便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消失无踪。连同那个蓝色的光点,也一同湮灭。
台面恢复了之前的光滑无缝,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白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的虚拟星空依旧浩瀚,房间内的“夜色”依旧静谧。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祭品……
谁,是那个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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