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粒蓝色光点留下的灼痕,仿佛烙印在了视网膜深处,即便它已消失,那句由古老代码传递的信息——
【“普罗米修斯”,并非盗火者,而是祭品】
——仍在白芷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沉甸甸的重量。
祭品。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她记忆底层那扇锈死的铁门。
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生理感受,并非疼痛,而是一种深层的、源自骨髓的“战栗”。
仿佛她这具被设定为永恒稳定的身躯,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链式反应,即将突破临界点。
她需要信息。需要更多的碎片,来拼凑这个令人不安的谜题。
而在这个绝对受控的环境里,唯一可能藏着过去蛛丝马迹的地方,似乎只有……那个被伊芙明令禁止她接近的——旧标本室。
禁令本身,就是一种指向。
伊芙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模拟星光透过虚拟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光斑。
白芷的脚步比以往更轻,像一道滑过水面的影子。她的感官被调动到极致,并非出于恐惧,因为自己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而是出于一种冰冷的、狩猎般的专注。
她规避着几个常规的扫描节点,这些节点的位置和频率,在百年的观察中,早已被她熟记于心。
标本室位于生活区与核心实验区的缓冲地带,一道厚重的合金门将其隔绝,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把需要伊芙生物特征才能开启的电子锁。
白芷站在门前。门禁面板散发着幽微的蓝光。她伸出手指,指尖悬在识别区上方一厘米处。强行突破是不可能的,这只会立刻触发警报。
她闭上眼。
并非思考,而是追溯。
像一台被强制格式化的硬盘,试图从磁介质的物理层面,恢复被覆盖的数据。
她搜寻着那些被定义为“随机放电”的碎片中,任何与“门禁”、“权限”、“伊芙”相关的细微波动。
一些模糊的、失真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如同沉船残骸般浮上意识的浅滩:
◆ ……伊芙年轻些的脸庞,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和一种炽热的、近乎偏执的光芒,抓着她的手,按在一个类似的识别面板上……
◆一个急促的声音:
“……最高权限绑定!伊芙,你疯了!万一……”(是谁的声音?有些耳熟……)
◆伊芙斩钉截铁的回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没有万一!她的权限必须与我对等!这里的一切,都有她的一半!”
对等权限……
白芷猛地睁开眼。
她再次将手指按向识别区,但这一次,她并非使用蛮力,而是将精神高度集中,试图唤醒某种……沉睡在基因层面的“印记”。
她回忆起伊芙手指触碰识别器时,那细微的能量波动模式。
一秒,两秒……
识别区的蓝光骤然变成了刺目的红色!刺耳的警报声即将破空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红光突兀地熄灭,蓝光恢复,甚至变得更加柔和。
合金门内部传来一连串轻微的解锁声,“嗤”地一声轻响,厚重的门扉,向着两侧,无声地滑开了。
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低温防腐剂以及某种……陈旧尘埃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标本室内没有窗户,光线幽暗。
只有当你走入某个区域时,嵌入式的感应灯才会自动亮起,投下惨白的光柱,照亮被收藏在其中的“物品”。
这里不像实验室那样整洁到冷酷,反而带着一种被时光凝固的、杂乱的研究气息。
一排排高大的储存柜如同沉默的墓碑,透明的舱体内,浸泡在淡蓝色防腐液中的,是各种生物的器官、组织,甚至是一些难以名状的、闪烁着异样金属或晶体光泽的奇异样本。
白芷缓缓行走其间,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奇异的收藏品,没有停留。
她的目标明确。
在标本室的最深处,一个相对独立、被额外加固的区域内,她找到了她想找的——也是她潜意识里或许一直畏惧看到的。
那不是一排储存柜,而是一组更加精密、连接着众多生命维持和数据显示装置的“低温休眠舱”。
舱体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淡淡的、仿佛星云般的冷冻雾霭。
透过那层雾气,她看到了。
第一个舱体内,悬浮着一颗人类的心脏。
它被极其精细地剖开,展示着内部复杂的结构和……
一些不正常的、如同碎裂水晶般的奇异增生。它还在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搏动着,被低温极大地延缓了生理过程,却并未死亡。
旁边的数据显示屏上,标注着:
【样本编号:BZ-001】
【组织来源:心脏】
【状态:活性维持(低频)】
【备注:原生器官,基因崩解III期,不可逆损伤。】
白芷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自己左胸。
那里,那颗稳定跳动了一百年的心脏,是伊芙为她“优化”后的产物。
她的目光移向第二个休眠舱。
里面是一对完整的肺叶,同样带着那种诡异的结晶化痕迹,在低温雾霭中,如同两片被冰封的、破碎的树叶。
【样本编号:BZ-002】
【组织来源:肺脏】
【状态:活性维持(超低频)】
第三个舱体,是肝脏。
第四个,是肾脏……
第五个……
她一步步走过,像一个参观自己坟墓的幽灵。大脑、视觉神经、骨髓干细胞……她身体几乎每一个重要的原生器官,都被伊芙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备份”在了这里。
它们都带着那种致命的、被称为“基因崩解”的疾病痕迹,在生与死的边界被强行凝固。
这根本不是标本室。
这是一个……“残骸陈列馆”。
是她“过去”身体的坟墓。
最终,她停在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休眠舱前。
舱体内,浸泡在特殊液体中的,是一具完整的、属于“白芷”的人类身躯。
面容与她别无二致,只是更加苍白,毫无生气,身体内部透出那种不祥的、星星点点的结晶化光芒,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
这具身体处于一种极深的、近乎死亡的休眠状态,只有最基础的生命信号还在仪器上微弱地闪烁。
【样本编号:BZ-Ω】
【组织来源:全身】
【状态:深度休眠(临界)】
【备注:“普罗米修斯”计划初始载体。原生意识已成功转移至新载体“BZ-Ξ”(白芷)。旧载体保留,以备研究之需。】
普罗米修斯计划……初始载体……意识转移……
所有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在这一刻,被这具沉睡的“自己”的躯体,强行拼合在了一起!
她不是什么基因工程的“奇迹产物”。
她是一个…转移了意识的、全新的身体!
伊芙所谓的“优化”和“删除”,就是在这个意识转移的过程中完成的!
那她自己……现在这个“白芷”,到底是什么?
一个承载着旧日意识的、被编辑过的复制品?一个……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了冰冷的金属柜,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一个冰冷得几乎能冻结空气的声音。
“谁允许你进来的。”
白芷猛地回头。
伊芙不知何时站在了标本室的门口。她穿着实验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那是被触犯绝对领域的震怒,以及……一丝被窥见最深秘密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惊惶。
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先是从白芷苍白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了那具沉睡的、旧白芷的躯体上,最后,又回到眼前这个“活着的”白芷身上。
“我……”白芷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她该说什么?质问?控诉?还是为自己辩解?
伊芙没有给她组织语言的机会。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规律而压迫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标本室里,放大了无数倍。
她停在白芷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流。
伊芙的身高略高一些,此刻正以一种绝对俯视的姿态,审视着白芷。
“看来,‘无感’并不能完全抑制你的好奇心。”
伊芙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
“还是说,我当初的编辑,留下了什么……我未曾察觉的漏洞?”
她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抬起,冰凉的指尖捏住了白芷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告诉我,白芷。”
伊芙的瞳孔紧缩,像盯住猎物的猛兽,
“你在这里,‘感受’到了什么?”
白芷被迫迎视着那双翻涌着怒意和探究的眼睛。
她能清晰地看到伊芙眼白上细微的血丝,能感受到她捏着自己下巴的指尖,在极其轻微地颤抖。
她在愤怒。
她在……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我知道真相?
还是害怕……面对她自己亲手造就的这一切?
被背叛的寒意,如果那能称之为寒意的话...
被当作实验品彻底物化的认知,以及眼前这具象征着“过去死亡”的躯体……所有的一切,在白芷那片被设定为荒芜的心湖里,终于激起了一圈清晰的、名为“残酷现实”的涟漪。
她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依旧平静,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碎裂的眼睛,看着伊芙,轻轻地、一字一顿地反问:
“伊芙博士,把我曾经的‘尸体’保存在这里,日夜相对……”
“这,也是你‘实验’的一部分吗?”
伊芙捏着她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在那无感的皮肤上留下淤青。
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瞬,眼中风暴更甚。
白芷的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她某个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面对的痛处。
两人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对峙,周围是浸泡在液体中的器官残骸,和一具沉睡的“过去”。空气凝固得如同标本室里的防腐液。
几秒钟后,伊芙猛地松开了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她转过身,不再看白芷,也不再看那具休眠舱里的躯体。
她的背影僵硬,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语调,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收拾好这里。”
她对着空气命令,不知是在对白芷说,还是对可能存在的监控系统说。
然后,她大步向外走去,没有回头。
“记住你的身份,白芷。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不要再试图探寻你不该知道的东西。”
“那没有意义。”
沉重的合金门在她身后再次关闭,将白芷独自留在了这片由她自身残骸构成的、寂静的坟场里。
白芷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背靠着冰冷的休眠舱底座。她伸出手,指尖隔着厚厚的透明材质,虚虚地描摹着舱体内那具“自己”的轮廓。
旧日的躯体在沉睡。
现在的躯体,也感受不到悲伤。
但她却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在自己内部,伴随着那句“祭品”的判词,以及眼前这具“尸体”的无声控诉,轰然倒塌的声音。
她甚至无法为自己的悲剧流泪。
这,或许就是伊芙赋予她的,最极致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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