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螳螂捕蝉
大夏,景元十八年。
西河第三次叛乱,从未上过战场的五皇子临危受命,带兵赶赴西河平乱。
三月后,乱平,举朝欢庆。
皇帝大悦,论功行赏,给五皇子赐下大批赏赐,并正式封他为西北大都督,掌兵西北。
一时间,风头都盖过了太子。
东宫,寝殿内。
太子正在大发雷霆。
一会是宫灯倒地,一会是踢翻茶几,一会是连串的瓷器落地。
安平侯祁灼尘跪坐在坐榻上,听着接连不断的摔砸声,却是无悲无喜,神情淡然。
他捧着棋盒,修长白皙的手指从盒中捻出一枚黑子,在棋盘上稳稳落下,全副心神都在棋上,任太子在那宣泄。
太子抄起桌上一个笔洗往门口砸去,指着门口厉声骂道:“什么定州第一谋士?狗屁,简直狗屁!看你给我出的什么馊主意,让老五上战场!现在好了,非但没弄死他死,还让他得了西北兵权。”
门口的人忙不迭跪下求太子息怒。
“打!拖下去打!给我打够一百杖!”太子怒声发落。
门外惨叫不断,祁灼尘却是充耳不闻。
太子搡翻个紫金香炉,撒了一地香灰,炉盖子立着在地上滚,撞到坐榻后才安静躺翻。
见祁灼尘依旧漠然不动,缄口不言,太子目光微凝,心里涌起一阵难堪。忍不住急踱过去,一袖扫出——棋盘上的棋子飞溅出去,啪啦全打在祁灼尘脸上。
“祁亭舟,我喊你来是给我出主意的,不是喊你来下棋的。”
不怪祁灼尘不想说话,他本是太子心腹,却在那定州第一谋士曹邺进东宫后,被太子逐渐疏远,已有半年不曾被太子问策了。
只见他眉眼未抬,淡然整理了下袖口。起身时,落了他满身的黑白棋子,跟着噼啪落下。
他对太子欠身一揖,便要与太子错身而过。
太子微怔一瞬后,立即反身拽他,却只拽到一隅袖角。
“祁灼尘,人我都打了,还不够给你出气吗?你还要甩脸子给我看?”
雕花窗棱窗纸白亮,祁灼尘背对太子,让他周身多了一圈刺目的光晕。
他转过身,那滑不溜手的锦缎红袖从太子手中溜走。他在逆光中对着太子粲然一笑,说:“殿下打曹邺是替我出气。投桃报李。我这就去西河,把五殿下削成人彘,腌进缸里,也让殿下消气。”
逆光中,他一身红衣,身姿渊渟岳峙,面容倜傥,却脸色苍白,比纸扎铺里的纸人还要白上三分,一副久病之相。但那一笑却如月照惊鸿,霞明玉映。
本是讽刺的话,却因这怡人的笑,让人少了介怀。
太子似被棉被盖了火一般,火气都小了几分,余下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这时,侍卫在门外报道:“殿下,曹邺晕死过去了。”
太子没好气地一拂袖,回了句:“拖出东宫,我不想再见他。”他深呼吸几下,调整了刚才的情绪,拉过坐垫跪坐下来,对祁灼尘道,“够了吗,亭舟。”
态度依旧是高高在上的。
在太子眼里,他是君,自己是臣。
君想重用谁,抬举谁,岂是他一个臣下能置喙的。
都是聪明人,太子特地把他召来东宫,虽没道歉,却当着他的面处置曹邺,就已是在给彼此找台阶下了。
要是他再不顺坡下驴,就是不识时务了。
祁灼尘拿捏着分寸,顿了会儿,才重新上了坐榻,在太子对面坐下。
见他坐下,太子心中稍霁,开始说正事。
“亭舟,如今老五得了西北兵权,我若再压不住他的气焰,我只怕父皇真的会易储。”
祁灼尘气定神闲,扶正歪倒的棋桌,说:“皇上信奉中庸之道。虽封了五殿下做西北大都督,但各方平衡,才是关键,不会轻易动殿下的。”
太子对他的回答老大不乐意,道理他都懂,但心理上产生的强烈危机感,却让他无法坐以待毙。
“但亭舟啊,父皇有多偏爱老五,你不是不知道。当初他对你做那种龌龊事,你看父皇是怎么处置的?”
祁灼尘捻棋的手,微微一紧。
当年他父亲兵败虞州,他不光死了父亲,平阳王府更是墙倒众人推,他一个质子在京,受尽了奚落与欺辱。
老五更在秋猎上,偷偷给他用了点药,要把他当兔子玩,被追赶猎物而来的太子撞破,才没让老五得逞。
闹到御前,皇帝宽慰了他两句,骂了老五几句不懂事,便把这件事当做小孩子之间的胡闹,盖棺定论的揭过去了。
太子冷笑道:“我们和他斗到现在,早已是不死不休,若我真被他拉下马,你难道还指望他登上大宝后会放过你?”
祁灼尘摆棋的手在半空顿了半晌,才缓缓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他看向太子,“就看殿下敢不敢做了。”
太子听他愿意出主意,眼睛一亮,倾身向前道:“什么办法,快说!”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他落了颗白子在天元,跟着贴着白子又摆了颗黑子,“西河大败,未必就不是殿下的机会。”
太子听得似懂非懂,催促道:“别卖关子了,说清楚点。”
“五殿下不可杀——”祁灼尘在黑子旁边啪嗒又落下颗白子,抬起头,冲太子一笑,“但花照水可杀。”
太子一怔,差点没弹跳起来,惊道:“你疯了!朝廷好不容易才收复西河,让西河王送质子进京,你居然要我杀西河王世子……不可不可!”
“为何不可?”祁灼尘不慌不忙,继续在棋盘上落子,说,“殿下当初会听曹邺的,向陛下进言让五殿下去西河平乱,不就是想借西河王之手,让他战死在西河么?”
太子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西河是叛军,如今西河已降,我们杀了质子,岂不是会再次逼反西河!”
祁灼尘道:“不逼反西河,殿下又如何再借刀杀人?”
太子依旧摇头,说:“西河是阻绝燕国的咽喉要道,朝廷绝不可失!要是西河王气急之下重投燕国,引燕国大举来犯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国库什么状况,还给我出这种主意,你、你就没点更稳妥的计策了?”
祁灼尘看着太子轻笑,说:“殿下既不想冒险,那当初又何故不听我劝阻,而采纳曹邺那些急功近利之策呢?”
他冷不丁刺出一句,把太子刺得默然了。
他没管太子心里的天人交战,有条不紊地摆好了棋局,从棋盘上提起一颗无气的白子递给太子,说:“殿下,天下何曾有一子不失而得胜的棋局呢?”
他手悬在半空良久,太子都没接那子。
“这招,还是太险了。”太子说。
“再险也不过如此了。刚才殿下也说了,我们和五殿下早已是不死不休了。殿下到底是想当这刀俎,还是鱼肉?”
太子盯了会棋盘,棋盘上摆的棋面,竟是半年前他和祁灼尘未下完的那盘棋。
他看着祁灼尘手上的白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他在棋盘上落下子,说:“亭舟,你会替我去吗?”
“殿下想清楚了吗?”祁灼尘落下白子。
“你说得对,再险,也不过如此了。”他长叹一声,手按上祁灼尘肩头,认真道:“亭舟,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若我来日能顺利继位,不管你是要报老五当年欺辱你之仇,还是要重振你祁家门楣。我定都让你如愿以偿!”
这是许利。
祁灼尘膝行后退两步,缓缓朝太子拜下,额头轻触在交叠于地的掌上。
“愿为殿下效死。”又说,“还请殿下让我去影卫里挑几个好手随行。”
太子要派他办事,自是允了。
两人对策已定,祁灼尘也不再逗留,拜别太子,出了寝殿。
院中红梅映雪,几个宫女正在清扫地上的血迹,见他出来,纷纷低头朝他行礼,眼珠儿却无一不在向上瞟,都在偷偷瞧他。
穿红的人很多,却少有人把红色穿得如他这般增色。庄重里裹着风流,举手投足间,自有股潇洒韵致,目光便不自觉在他身上流连。
他从她们中间负手而过时,温声说:“殿下气已消了,进去收拾吧。”
再抬头,那倜傥身影已转出了月亮门。
他的马车候在东宫外,车夫见他出来,立即放下脚踏扶他登车。
祁灼尘闭了帘,马车徐徐驶回安平侯府。
进了府,车夫在扶他下车时,在他耳边小声道:“侯爷,刚才有几个生面孔,从东宫外一直坠在我们后面,可要去查……?”
祁灼尘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便算是回答了。
他家凋敝多年,如今祁家长房一脉,只剩他一个,在京不过是个空有爵位的落魄贵族。
即使他成了太子心腹,也鲜少有人把他看在眼里。
一条差点被陛下抄了全家的丧家犬,又能给摇摇欲坠的东宫带来多少助力?
不用查,他也能猜到是谁。
祁灼尘回房脱下那身赤红锦衣,换了身玄色暗金绣云纹的便服,便去了祠堂。
进了祠堂,关上门,大供桌上,从高到低,呈四排,摆着许多灵位,最上一排是太爷爷一辈,最下一排是他父母和两个弟妹。
他捻香在蒲团上拜过后,把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正中,而后把香炉向左旋了三圈,便听一阵齿轮转动声,供桌下方的石板打开,露出底下的密道。
祁灼尘钻进密道,下了一段楼梯。
他推开扇石门,进了处宽敞厅堂,便见本应在边关的五皇子,正斜靠着凭几,听一小旦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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