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在边关的五皇子,现正斜靠着凭几,悠悠闲闲拎着只银酒壶,自斟自饮。
他眼睛转业不转地盯着厅中唱曲的小旦。
那小旦穿着粉白罗裙,脸上并未上妆,手上拿一柄拂尘,正唱到思凡最后一段。
待那小旦唱完,他放下酒壶,朝那小旦招手,唤他坐到身旁。
那小旦不过十四五的样子,一身少女装扮,丝绦环佩,细步走来,身姿袅娜娉婷。
粉雕玉琢似的人儿,眉眼精致端丽,朱唇粉润,看着就像个富家小姐,可若细看,那脖颈处却有喉结凸起,俨然是名少年。
少年坐下后矮了他一整头,他食指略挑起少年下巴,打开洒金折扇遮了他上半张脸,又看向已坐到对席的祁灼尘,轻笑道:“也就这唇,和你还有几分像。”
说着,在少年唇上轻咬一下,唬得少年连忙后退,成了只受惊的兔子,声音都颤了:“五、五殿下。”
“可惜味道不怎么像。”五皇子姜子枫砸吧完嘴,哈哈大笑两声,随手丢出两个金锞子给少年,说,“退下吧。”
“谢、谢五殿下赏。”少年捡起金锞子,忙不迭叩头离开。
姜子枫单肘支在凭几上,手托着脑袋,歪头看着祁灼尘,戏谑道:“和我那皇兄商量好怎么对付我了?”
祁灼尘对他的挑衅做派早习以为常,说:“用什么办法对付你,不是我们早计划好的事?反倒是你。擅离边境,无召秘密回京,若被人发现,再参你一本,只怕你这西北兵权还没捂热乎,就要还回去了。”
“你在担心我?”姜子枫笑了,笑得很纨绔。
“担心,我当然担心,担心你的自大,害我多年的工夫功亏一篑。”
“亭舟。为什么你和我说话,总这么夹枪带棒,而对皇兄,你就能温雅和煦?”姜子枫啧啧两声,说,“你还真是,不光有一张能当戏子的脸,更有一颗做戏子的心——把你放在皇兄身边,真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四年前的秋猎,姜子枫十九岁,第一次尝到了**与权力挣扎的滋味。
他虽不是皇储,却是最受宠的皇子。年幼的他,占有欲很强,凡是他看上的,他就要收归己有。
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纪,他看上了漂亮的祁灼尘。
他是个胆大的实践派,身边还不乏出主意的臭皮匠。平阳王府都倒得只剩祁灼尘一个了,他有什么不敢玩的。
他对祁灼尘下手了。
用了点楼里收拾烈女的药,虽然下三滥,但管用。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祁灼尘被药得满脸通红,全身发烫,两人互抵在虎皮地毯上,却问他想不想当太子,想不想当皇帝。
他压着祁灼尘,可以看清他细白额上,颈上冒出的汗珠。那时,他还是一副少年嗓音,很亮。
姜子枫想,吃下去,肯定能听到更好听的声音。
可祁灼尘的眼,不清、不寒、不惶恐、也不绝望。他甚至没有任何一点肢体挣扎,身体又诚实,又乖顺。一派如果他继续,他也会坦然接受的平静。
和他玩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下意识就回答了他,一个好胜皇子的标准回答:有机会,谁不想当皇帝。
然后,十六岁的祁灼尘说了一个计划,于是有了今天的局势。
“只要父皇知道太子不惜逼反西河也要害我,根本不顾及朝廷大局,我就能把太子那所剩无几的声望踩到谷底——当然也能给你想要的。”
他站起身,长腿直接跨过条案,弯腰勾起祁灼尘下巴:“四年了,你说,皇兄若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暗中推波助澜造成的,会是什么表情呢?”
祁灼尘微微抬头,错开姜子枫指间,说:“你若真期待他的表情,就不要随便打乱我的计划。赶快滚回西河,别让人察觉我们的关系。”
姜子枫不无可惜地收回手。
祁灼尘一直是他没吃到的那颗葡萄,馋着又不能下口,他就想戳烂那层果皮,看他的喜怒贪嗔痴。
可他对他似乎永远只有淡漠。
他不待见他,他是知道的。
可那又怎样,他姜子枫不在乎。
他转回自己案边,拿过一只封起的小瓮,放到祁灼尘面前的案上,笑嘻嘻道:“虽然晚了点,错过了你的加冠礼,不过礼物还是要送的。”
“你就为了给我这个,大老远跑回京?”
姜子枫凑在他耳边,轻道:“我可废了好大劲找到的,好东西,你打开看看。”
祁灼尘轻挑眉梢,撕开瓮上束封,揭开瓮盖,低头一瞧,顿时头皮发麻。
颤动的红色触角,数不清的黄色足节,扁竹似的身体不停滚动绞缠,密密匝匝一坛子蜈蚣。
瓮里空间本来就小,他这一揭盖,就有蜈蚣扭动着身子,要窜出瓮来。
祁灼尘打了个激灵,赶忙盖上盖子,半截蜈蚣身子被他盖子压在瓮口左摇右摆,碰到了他的手。
祁灼尘僵了。
浑身上下恶寒不止。
幼时被捉弄的不堪在他脑里重现,他似回到了八岁那年。
北域六族进犯大夏,父母弟妹俱丧在虞州战场,他在京城成了孤家寡人。
太子、老三、老五以及他们的跟班,在下学后把他逼进逼仄的假山缝隙里,从上面浇下蜂蜜,再倒下一堆小蜈蚣小蜘蛛,没沾着蜂蜜的虫,在他身上乱爬,被蜂蜜粘住的,就在那处扭动挣扎,然后咬他。
他被那些蜈蚣吓病了,再不去崇文馆读书。
四房的一位姑奶奶来看他,这位姑奶奶早年嫁去北域,想带他走。
她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父亲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景元帝为了翦除异姓王,蓄意害死的。
再听完景元帝如何利用北域陷害他父亲,使他最后死在战场后,祁灼尘的心已成一片淤泥,再无半点净土。
他生出了以牙还牙的心,又怎能再怕这些蜈蚣。
他控制着僵硬的手,捻转着瓮盖,生生截断了那半截蜈蚣身子。
祁灼尘嘲道:“想不到深受皇恩的五皇子,竟穷得只能抓虫子给我当贺礼了?还是,你觉得小时候的把戏,现在还能吓哭我?”
“要吓哭你,恐怕得抓一池子来才够。这些蜈蚣,可另有他用。”
姜子枫摸出把小匕,扎在桌上扭动的半截蜈蚣身体上,丢进了旁边的鱼缸里。不多时,一尾金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
“你要毒谁?”祁灼尘问。
“别慌,等等你再看。”
两人都盯着那鱼,过了盏茶工夫,只见那翻了白肚的鱼又立了起来,开始缓缓游动。
姜子枫道:“你要截杀花照水,别说他身边护卫众多,他自己就是一流高手,更有他师兄霹雳剑柳扶风跟着,两个都不是好应付的人。这蜈蚣毒不死人,却能提炼出一种极厉害的麻药,让你少些工夫。”
祁灼尘:“……”
老五要抓太子的把柄,按他和老五的计划,只留花照水的命,让花照水指证太子派刺客行刺。但具体实施,他并没有详告老五。
老五有了自认为不错的主意,写封信,东西让人捎来也就是了。可他偏冒险自己来,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想对他耍耍那儿时把戏?
姜子枫丢给他一副卷轴,说:“这是他们进京的路线图。他们进了崇州,会有崇州刺史的人护送,父皇也派出了羽林卫,你把握好下手时机。回收‘尸体’,就交给我的人。”
“知道了。”
祁灼尘收了东西,也不再和他多言,自是回去准备截杀西河世子花照水的事。
虽他已有了计划,但也只是计划,能不能成,还得看实施。
两日后,祁灼尘从太子影卫里挑了二十个精干的人,带着人从西城悄然出京,快马奔赴崇州边境。
太子姜子远站在西城望楼上,暮鼓敲响,城门轰然关闭,再不见马队人影。
他冷道:“带两队人跟上去,别让他发现。他要是敢留花照水的命,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属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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