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盛夏,黄埔岛。
江水涨潮,卷着未散尽的暑气,潮湿而黏腻的风穿过操场,掀起一阵阵带着青草气和泥土味的热浪。
阳光高悬,炽烈得仿佛要将大地燃穿。
偌大的操场上,二百余名新兵列着整齐的方阵,军帽下的脸庞被晒得发红,汗水从鬓角顺着脖颈往下淌,在灰绿色训练服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湿印。
程让站在队列前排。
她个子高挑,肩背挺直,皮肤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润。
汗珠沿着光洁的额头滑落,却未曾让她皱眉半分。
帽檐压下,露出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睛,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
那是一种带着少年气的明朗。
不像旁边的赵子衡眼底藏着焦躁,也不像孙绍仁那样用咬牙切齿来对抗烈日。
程让站在那里,像一根挺立在火光中的竹节——干净、顽强,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柔坚韧。
她甚至微微收紧了肩胛,任由汗水打湿衣襟,手指自然并拢,动作优雅而精准。
旁边赵子衡偷偷瞥了她一眼,咬了咬牙,强撑着也立正得更标准些。
—
教官李副官一身短打军服,腰挂竹鞭,在队列间来回踱步。
目光冷峻,皮靴踏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立正!目视前方!挺胸收腹!”
每一声口令都像是抽打在众人神经上的鞭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拉长,阳光炙烤着头皮,汗水混着尘土爬满脖颈,嗓子干得冒烟。
赵子衡的腿已经开始打颤。
有个矮个子的男生低头用手背偷偷擦汗,被李副官一鞭子抽在肩上。
“军姿三分钟,动一次——罚五公里!”
抽鞭声尖锐刺耳,在炽白的阳光下炸开,连远处江面的鸥鸟都被惊得扑棱飞起。
程让只是轻轻吸了口气,脊背纹丝不动。
烈日之下,她心中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只有在这样的苦熬中,人的骨头才会被烧得发亮。
这是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信条。
自幼,她便被父亲以家规教养长大。
她还记得那年冬天,书房炉火正盛,父亲披着灰布长袍,手里捧着一本翻旧了的《建国大纲》,望着她缓缓说道:
“让儿,江山多苦,百姓多难。若无民族独立、民权自由、民生幸福,百姓便永远是牛马。你若有能耐,当为民开路,不为己谋福。”
少年时期的程让听得热血沸腾,目光澄澈而坚定。
黄埔军校,是她心中早早种下的志愿,是她为家国许下的第一个梦想。
所以在这里,她毫无迟疑。
无论汗水、疼痛、惩罚,她都可以微笑着迎上去。
—
操场角落,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下意识微微偏头。
只见码头方向,一个人影逆着白亮刺眼的阳光奔来。
是个女孩。
身量高挑匀称,背着旧军包,靴子溅着湿泥,灰绿色军服上满是尘土和水渍。
她跑得急切而沉着,呼吸急促,却没有半点慌张失措。
走近了,能看到她的五官清秀干净,眉宇间藏着几分桀骜的英气。额前有道被划破的细小伤痕,血已凝固,衬得她一身粗砺又鲜活。
李副官眯了眯眼。
“名字!”
他的声音短促而尖锐。
少女立正行礼,声音微哑但干脆利落:“黄埔六期新兵,谭枫,湖南长沙人!”
军礼动作漂亮到挑不出错。
明明汗水与泥土糊在脸上,她的目光却是干净直白的,像一把初磨的新刀。
操场短暂安静了一瞬。
程让目不斜视,只在余光里淡淡扫过那个新来的身影。
然后,她很自然地重新挺直脊背,将心神拉回到自己的呼吸与姿势中。
李副官冷哼一声,“末排右侧,罚站三小时!”
谭枫拎着军包,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队伍尾端。
靴底踩过炽热的泥地,溅起细小的灰尘。
风吹动她破旧的军服下摆,像是一只破风而行的小野鸟。
—
晚饭后,操场边上。
落日将整个黄埔岛染上一层金红,江面波光粼粼,远处的轮船汽笛声悠长低哑。
新兵们三三两两坐在石阶边或矮墙旁,三五成群地聊天、补缝、擦拭武器。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味、汗味和皂角水气,热得叫人发闷。
程让蹲在一棵老槐树下,单膝跪地擦拭自己的步枪。
她手法细致稳重,动作干脆清爽,目光专注而温柔,像是耐心照料着一件贵重的乐器。
阳光最后的余晖打在她鼻梁上,勾出一条干净利落的轮廓。
赵子衡和孙绍仁一边在旁边争抢一块干粮,一边偷偷看着她。
孙绍仁小声啧啧:“老天,咱们队里有个小少爷似的……啧,人还能笑着擦枪。”
赵子衡憋着笑:“小心被听见,罚你俯卧撑。”
程让听到了,但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
并不生气,也没有介意,像是一点水珠落在湖面,荡开涟漪,又归于沉静。
不远处,谭枫蹲在石阶下,小心翼翼地缝补着破烂的军靴。
她穿着松松垮垮的训练服,指尖粗糙有茧,针线技法却出奇地细密。
有风吹来,她抬手拂了拂额发,露出一双狡黠又坚定的眼睛。
阳光打在她晒得有些暗沉的皮肤上,映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没有人注意,她在角落里静静忙碌着,带着一种隐约的韧劲。
程让低头,继续擦着枪膛,眼中一片温和无波的清明。
—
夜训开始前,李副官高声报组。
打乱顺序,每三人一组,系上麻绳,执行夜间负重穿越训练。
“程让,孙绍仁,谭枫——一组!”
程让起身,干脆利落地收起步枪,走向集合点。
步伐沉稳,眼神清澈,动作里带着少年气的明朗干脆。
身后,江风又起,潮声拍打着码头的石阶。
新兵们绑上麻绳,负重出发,夜色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帷幕,缓缓在他们头顶拉开。
谁也不知道,走过这片暗夜之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风雨与烈火。
-
夜色浓重,江面吹来带着腥味的风。
码头那边的渔船在波浪中轻轻摇晃,木质桅杆咯吱作响,像是旧世界里疲惫的喘息声。
操场上,麻绳绑着每一组三人,负重三十斤行军包,步枪背在肩头,脚下是刚被雨水泡过的泥地。
脚步声沉闷,呼吸声粗重,新兵们像一条条在泥浆中挣扎的鱼,跌跌撞撞前行着。
“快点!谁敢掉队——回营罚跑二十公里!”
远处李副官的声音穿透夜色,带着怒火。
—
程让走在小组最前面。
她手握麻绳,步伐稳健,每一次踩进泥泞,靴底发出闷响,又精准有力地拔出。
后头的孙绍仁气喘吁吁,不住咒骂。
谭枫则咬着牙,步伐略显沉重,却咬死了节奏,不肯掉链子。
一条麻绳将三人牢牢系在一起,彼此的呼吸、体力和节奏紧紧牵连。
前方是浓密的树林,泥地起伏,地形复杂。
偶尔能听见队伍深处传来摔倒的声音,有人低低呻吟,又迅速被小组队员拽起。
泥浆,汗水,夜露,血泡,一切都粘在一起,化成一股刺鼻的潮味。
程让额前的碎发已经湿透,汗水沿着脖颈流进衣领,她却只是抬手擦了把脸,继续冷静而有条不紊地领着队伍前进。
风声猎猎,远处密林深处隐约有枪声响起——那是训练的背景音,制造实战紧张感用的。
赵子衡的声音从队伍另一头隐隐传来,带着喘息和恼火:“小心点,泥沼——”
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混乱。
“有人掉下去了!”
“快拉绳!”
—
程让皱眉,立刻停步,反手一拽,将谭枫和孙绍仁的麻绳绷紧。
她眯起眼,看向前方。
借着昏暗的灯光和星光,可以隐约看到地面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坑,水光潋滟,显然是昨夜暴雨冲刷出的泥沼。
有一组新兵失足陷了进去,正在拼命挣扎。
“快!拉人!”
孙绍仁惊叫了一声,下意识要往前冲,被程让一把扣住肩膀。
“冷静。”
程让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压制。
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目光准确判断出那块泥沼边缘松软,再踩过去只会陷得更深。
“绕过去,从右侧。”
她短促地下令,带着谭枫和孙绍仁朝右边的小坡快速移动。
与此同时,其他小组已经有人贸然冲进泥沼救人,结果连带着自己也陷了进去,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耳边是教官焦急的哨声,和新兵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
三人绕到坡地,顺着密林间的狭小空隙迅速前进。
树影斑驳,泥泞粘脚,但至少安全。
谭枫回头看了一眼那边泥沼,咬着牙低声:“程让,你不救?”
“冲过去只会送命。”
程让语气平静,却不带丝毫迟疑。
她侧头看了谭枫一眼。
星光下,她眼中的光并不冷硬,而是一种干净、沉静的坚定。
“救人,要看时机。”
“也要看有没有能力救。”
她声音不大,却像水落石穿。
谭枫沉默了几秒,重重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身后传来泥沼中水声翻滚和哭喊声,那些挣扎的影子在黑夜中若隐若现,像是沉进无底的噩梦。
而他们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危机。
夜训结束,新兵们拖着一身泥浆狼狈回到操场。
有人咬着牙站直,有人悄悄蹲下按住抽筋的小腿。
江面传来几声汽笛声,朦胧夜色里,灯光像蒙了一层水雾。
教官们来回巡视点名,李副官在点到程让、谭枫、孙绍仁这组时,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
脚步声继续前行,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夜色沉沉,风里带着凉意,吹拂着每一个浸透了疲惫与汗水的灵魂。
—
宿舍楼的走廊灯光昏黄。
破旧的木地板在每一个靴步下发出细碎咯吱声。
水池边,赵子衡蹲着洗泥靴,一边哆嗦着抱怨:“这才几天……老子的脚跟都快掉了。”
孙绍仁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挤出笑:“要不要跟教官说,咱们换个教官?不然再来几回,真得劈了。”
赵子衡哼了一声,懒得回话。
谭枫半靠着墙壁,一条腿支着,眼神懒散地落在远处天边微微泛亮的一角。
程让坐在石阶边,一只靴子已经脱下来,正弯腰仔细挤出湿透的袜子里的泥浆。
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珠。
她袖口卷到小臂,皮肤在微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动作沉静而有序。
周围是兵荒马乱的疲惫与抱怨,她却像一汪平静无波的泉水,在混沌中自有其一方清明。
谭枫看着那道身影,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没说什么,低头继续修补自己开裂的枪套。
—
夜更深了。
屋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与偶尔翻身压到床板发出的吱呀声。
江风穿过破旧窗棂,带着潮湿的气味,吹动床边搭着的汗湿衣物。
程让睁着眼,平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黑暗,耳边是同伴们粗重而紊乱的呼吸。
她静静地听着,呼吸也跟着放缓,胸膛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微起伏。
泥沼里挣扎的身影还在脑海深处若隐若现。
不是悔意。
也不是自责。
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重量,悄悄落进了心底。
程让侧头,望向窗外。
窗框剥落的油漆在夜风中微微颤抖,远处的江水在月光下荡漾着细碎的银光。
夜晚很深,但天色已隐隐有了微光。
她闭上眼,呼吸沉稳地吐出去,身体一点点放松。
明天还要继续训练。
还要继续走下去。
至于前路怎样,无人知晓。
此刻,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在有限的时间里,睡一个短暂却安稳的觉。
水汽弥漫,江风漫过宿舍老旧的木地板,夜色像海水一般,缓缓漫过她的身侧。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有注定。
只是又过了一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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