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巷子里,风声呜咽。
程让靠在谭枫怀里,浑身冰冷,像一具被风吹干的空壳。
谭枫抱紧她。
额头贴着她微颤的额角,嗓音低而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炽热:
“听着,程让。”
“时间不多,我得告诉你。”
程让闭着眼,轻轻点头,呼吸细碎。
谭枫咬了咬牙,声音尽量压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急迫:
“北方那边——‘青澜小组’,是救国会在这座城最后的暗线。”
“我去年北调驻防的时候,偶然救了一个通讯员,才被引荐进去。”
“那之后,我开始接触真正的东西。”
她顿了顿,额头抵着程让的头发,声音轻得像风一样:
“真正的民生主义,不是空喊口号。”
“是真正把命搭在土地上,把血洒在平民里的那种信仰。”
程让手指慢慢收紧,抓住了谭枫的袖口。
谭枫缓了缓呼吸,从风衣内侧掏出一张极小的,折叠成四方的破旧纸片。
轻轻塞进程让的手里。
“明晚,巷北废旧钟楼。”
“子时,准点。”
“只等一次。”
“接头暗号是——”
她顿了顿,眼底涌动着复杂的情绪,轻声道:
“‘春雷欲动,冰河将解。’”
程让死死盯着那张纸。
指尖微微发颤。
钟楼。
那座在战火中残破不堪的老建筑,如今成了仅存的一点灰色地带。
风继续刮着。
远处传来狗吠与军哨的尖啸。
整个城市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黑夜里翻滚。
谭枫低声补充:
“到时候,会有人接应你。”
她顿了顿,声音发涩:
“你只要,迈出去那一步。”
程让低头,额发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只有指尖死死攥着那张纸,指节泛白。
夜,冷得像刀。
良久。
她哑声问:
“你呢?”
谭枫微微一怔。
随即轻笑了一下,笑得低沉而温柔:
“我在你后面。”
—
无论多少枪林弹雨。
无论多少尸山血海。
她都会,在程让后面。
—
“只要你回头。”
—
风,越刮越大。
—
程让慢慢站起身。
抬头,看着夜空。
乌云压顶,沉沉欲坠。
可在破败城墙后面。
有一道极细微的光,正在黑暗中慢慢聚拢。
她握紧了那张纸。
咬紧牙关,压下心头的颤抖。
“好。”
声音轻轻,却坚定如磐石。
谭枫眼眶一热,差点失控。
但她迅速抹了一把眼角,笑着捶了捶程让的肩膀:
“去吧。”
“今晚别暴露,明晚再见。”
—
程让点头。
拉低帽檐,深深看了谭枫一眼,转身消失在风中。
风声猎猎。
她抱着唯一的希望,逆着风,朝黑暗中走去。
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
背后那个人,正目送着自己。
目送着她,穿过血与火,走向属于自己的新生。
—
夜。
程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暗里。
谭枫独自站在破败巷口,任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风里,带着旧瓦砾的灰尘和血的味道。
她闭了闭眼。
回忆,像潮水,止不住地涌上来。
—
【两年前,北地。】
那时的谭枫,还是步兵团的一名中尉。
一身笔挺军装,肩上扛着黄埔的荣耀与信仰。
三民主义,救国救民,民生、民权、民族。
从小听到大的话语,从黄埔操场上一次次誓言中打进骨血的信仰。
她相信。
她骄傲。
她也曾经相信,这条路,是对的。
—
直到——
那个冬天的清剿行动。
—
北边小村。
一场突袭。
她跟着小队火速包围了村子。
上级命令:“所有与北地救国会有关的嫌疑人,一律清除。”
—
枪声不断。
火光冲天。
她推开一扇破旧的门。
屋内,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举着一根削尖了的木棍,挡在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身前。
孩子的手在发抖。
眼睛却一瞬不眨,死死盯着她,像护着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的幼兽。
“下来!”
她呵斥。
枪口对准了孩子。
孩子咬着牙,一步未退。
身后的士兵已经举起枪了。
就在那一瞬。
谭枫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枪口。
“不要杀孩子。”
她低声说。
士兵迟疑了一秒,最终放下了枪。
—
那晚之后,她夜里做了很多噩梦,也因为这次行动被剔除了步兵团。
梦见火光烧红天际。
梦见血流成河。
梦见那个孩子倒在血泊里,眼里带着未曾熄灭的倔强。
她开始怀疑。
怀疑为什么要杀一个只会用木棍护人的孩子。
怀疑为什么“民生主义”,到最后只是杀戮与命令。
—
而真正让她动摇的,是那个被她救下的北地通讯员。
少年被秘密关押在一个废弃仓库里。
原本应该审讯,之后交由宪兵处理。
但不知道为什么——
谭枫一次次去探望。
一次次,听着他低声说着那些从未在教科书上出现过的话。
“我们不是暴徒。”
“我们只是想让孩子们有饭吃。”
“想让田里的人种下的麦子,不再被豪绅收走一半。”
“想让家乡的女人,不必靠卖身换米。”
少年说这些话时,眼里没有一丝怨恨。
只有平静的悲哀。
—
那一夜,谭枫彻底崩溃了。
她蜷缩在营房角落里,压着嗓子无声地哭。
她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民生主义”。
她理解的,只是上层教条的口号。
而这些人,血肉模糊地,用命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民生”。
—
一个月后。
她秘密联系了北地救国会的外围接头人。
宣誓那一夜。
破旧的小教堂里,只有一盏油灯摇曳。
誓言低声咬着牙吐出,每一个字都像锥子扎进心脏。
“救国,救民,不畏生死。”
谭枫把自己的过往、自己的荣耀、自己的黄埔誓言,一寸一寸剥下来。
血肉模糊。
—
从此以后,她成为了“澜生”。
北地救国会隐藏得最深的一把匕首。
—
【回到现在。】
她伸手摸了摸风衣内衬,指尖拂过那张早已被汗水湿透过多次的潜伏名单。
上面,用刺眼的红笔写着:
【程让 —— 黄埔系 —— 慎用】
想到当初递上这个名字时的争执。
她咬紧牙关。
“程让。”
她曾对上峰坚定地说:
“她值得。”
—
上峰冷冷地质问她:
“你怎么知道?”
谭枫一字一顿,声音发抖却坚定:
“因为——”
“她比谁都更懂信仰。”
“所以,她也一定,比谁都知道——”
“什么是真正值得献身的信仰。”
这一句。
她赌上了自己的命。
也赌上了程让未来全部的血与泪。
—
程让回到情报处时,天色已泛白。
远处的朝阳挣扎着探出一线光,但整座城市仍沉在浓重的血色雾气里。
她一推开后门,就听见走廊里一片嘈杂。
文件掉了一地,情报员来回穿梭,副官在训斥,楼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和铁门猛砸的巨响。
情报处,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程让心口微微一紧。
她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摘下帽子压低眉眼,试图不引人注目。
“人呢?还没找到?”
副官在档案室门口怒吼,脸色铁青:
“妈的,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全城通缉令已经下了!全!城!”
另一名情报员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抱着一叠文件:
“搜了东区、南区,暂时没踪迹!”
“但有人见过她在旧码头附近出现过……”
“调所有潜伏组!调外围眼线!”
副官拍着桌子怒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程让微微偏头。
文件夹上赫然印着一个名字。
【谭枫——内编号2467,现列A级潜逃人员】
A级。
不是普通失踪。
是——
叛逃、倒戈、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抹除的存在。
程让手指扣在文件边缘。
骨节隐隐泛白。
副官骂骂咧咧地转身,忽然注意到了站在人群边缘的程让。
“程!”
他快步走过来,神情凶狠而焦躁:
“你跟她熟,见没见到什么异常?!”
“有没有觉得她最近联系可疑?!”
程让抬头,眼神冷静,声音一贯沉稳:
“没有。”
副官眯着眼打量她几秒。
像要看穿她每一寸肌肤下的秘密。
—
良久。
副官狠狠啐了一口,挥手:
“去,第三区北口支援一下。”
“抓人!”
程让点头,转身离开。
动作干脆,背脊笔直。
没有丝毫破绽。
—
谭枫失踪了。
被列为A级潜逃。
通缉令已经下了。
—
情报处调动外围眼线,密探,潜伏组。
全城范围,不惜代价。
只要谭枫露出半点痕迹。
她就会被像猎物一样——追杀至死。
—
程让压下心头翻涌的痛意。
呼吸缓慢而细碎。
她必须更冷静。
更隐忍。
比任何时候都更谨慎。
明晚子时。
废旧钟楼。
她必须准时赴约。
而在那之前。
她要用尽所有力气,掩盖自己的动摇。
要在枪口与刀锋下,保护自己。
也保护她们仅剩的希望。
—
外头,警哨响起。
又一波搜捕队出发了。
程让拉低帽檐,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大步走入混乱的人潮中。
—
夜色未散。
暴风将至。
而她,只能在这即将崩塌的世界里,一步一步,穿过刀光血影。
走向命运交织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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