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12

肃清行动结束的当天傍晚。

程让跟着小队回到情报处。

街道上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空气里,有血腥,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气息。

下车的时候,军官在车门边拍了拍程让的肩膀。

力道不重,却像一只冰冷干瘦的手,顺着骨头一路捏进心脏。

“干得不错。”

“程让,这才像是我们的人。”

他眯着眼,笑着低声补了一句:

“习惯就好。”

程让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暮色中。

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关上门。

窗外,天色阴沉。

乌云像压顶的铅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靴子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掩盖不住的铁锈味。

指甲里,藏着一路来未曾清理干净的尘土和血泥。

手指颤抖着,试图解开军装的扣子。

可扣了几次,都失败。

程让咬着牙,最终放弃。

她蜷缩着身子,头埋在膝盖里。

没有眼泪。

也没有声音。

只有身体一阵阵发抖,像是被从内里刮掉了最后一点体温。

一整天。

无数张脸在眼前闪回。

年轻的、苍老的、恐惧的、倔强的。

一声声呼喊。

一滴滴热血。

一个个倒下的身影。

而她,站在一边。

一枪未发。

一言未吐。

却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也亲手——成为了这场屠杀的一部分。

有人在门外走过。

步伐轻快,甚至有些带笑。

仿佛今天的行动,只是一次寻常的练兵。

程让抱紧自己。

肩膀微微颤抖,指节扣得发白。

心脏里,有个地方,已经塌陷了。

塌得彻彻底底。

夜深。

有人敲了敲她的门。

“程让,长官叫你去一趟,说有事。”

程让机械地站起身,整理好军装,戴好帽子,遮住苍白的脸色。

然后打开门,走进走廊的寒风里。

灯光昏黄。

走廊尽头,军官坐在椅子上,正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看到她来,只是挑了挑眉。

“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硬木椅子。

程让走过去,安静地坐下。

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端正,眼神沉静无波。

军官盯着她看了半晌。

似乎在欣赏一件被敲打雕琢得近乎完美的作品。

“听说,”

他慢慢开口,语气带着一点含糊不清的笑意,

“今天,动作很干脆啊。”

程让低头,不置可否。

军官吐了口烟,继续道:

“别以为心软就能救人。”

“这世道,活下来的人,永远比死得光荣的人重要。”

程让抬起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

军官掐灭烟蒂,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很好,保持下去。”

然后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

“明天开始,直接跟行动处副官跑勤务。”

“以后,少动脑子,多动枪子儿。”

门咔哒一声关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程让一个人。

她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良久。

才慢慢攥紧了拳头。

指尖掐进掌心,刺得生疼。

心里那点仅存的柔软,被一寸寸碾碎,掩埋在血污和泥沼之下。

程让低下头。

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

不是苦笑。

也不是自嘲。

而是那种彻底断了线,失了方向的,哑然笑意。

墙角的灯光映着她的影子。

单薄而破碎。

在这个早已无人相信信仰、无人相信善意的世界里,孤零零地晃动着。

而明天。

她还要继续穿上这身带血的军装。

继续假装自己是他们的一份子。

继续——

走下去。

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第二天清晨。

天还没亮,情报处后院就集合了。

晨风裹着潮湿的尘土刮过操场,冷得刺骨。

程让穿着一身灰蓝色便装,站在肃穆的队伍里。

身边是整齐列队的行动处士兵,每个人神色冷漠,背后挂着沉重的枪袋。

副官,一名年轻的上尉,走到队伍前,简单交代了今日的任务。

“巡逻,盯紧第三区市场和东边旧巷口。”

“有人反抗,就地解决。”

“没有反抗,也得盯着,别出纰漏。”

说完,他朝程让投来一瞥,笑意冰凉:

“程让,你跟我。”

行动处。

比起情报处那些藏在阴影里动笔杆子的,这里的人更直接、更血腥。

他们动枪动刀,手上从不干净。

程让低头应了,跟着副官穿过操场,走进车库,登上一辆灰色的旧吉普。

一路无话。

晨雾浓重,街道像披了一层湿冷的白纱。

吉普车驶向第三区。

那里,是城里最贫穷混乱的地带。

巷子狭窄,棚户区密密麻麻,像破败的蜂巢。

副官漫不经心地转着枪支,嘴里叼着一支还没点燃的烟。

忽然,他笑了一声,低声问:

“听说……”

“前几天,行动中,你阻止了队伍开枪?”

声音懒散,却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程让心脏一紧。

但表面神色平静,只低声道:

“肃清讲究的是效率,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副官斜睨了她一眼。

半晌,笑着吐出一句:

“心软的人,活不久。”

程让低头,默默应了。

手指却在袖口里,悄然收紧。

车子在一处破旧市场停下。

人群稀稀拉拉,空气中混着发霉的菜叶味和煤烟味。

副官下车,拍拍她的肩膀:

“自己找位置盯着。”

“有异常,自己处理。”

程让点头,转身融入市场人流中。

暗中俩个军统便衣暗暗跟着程让的步伐。

她在一家杂货铺门口停下。

木牌摇摇欲坠,门前蹲着几个挑着菜篮的老妇人。

她背靠着门框,手插在衣袋里,静静观察着周围。

目光扫过每一个摊位,每一个角落。

习惯使然。

也是生存的本能。

半小时后。

市场另一头忽然传来骚动。

几个便衣士兵追着一个瘦弱的男人冲了出来。

男人满脸是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份皱巴巴的纸条。

“北地救国会余孽!”

士兵们大喊着,拔枪便射。

男人踉跄着跌倒在地,拼命爬向人群。

鲜血在石板路上拖出一条细长的印记。

路人四散奔逃。

尖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

程让站在原地,没有动。

眼睁睁看着那男人在她不远处被一枪爆头。

血浆和脑浆溅了一地。

溅到路边摊上,溅到行人的衣摆上。

副官慢悠悠地走过来,啧啧两声:

“真脏。”

然后对着手下笑着命令:

“把尸体拖走。”

“别碍事。”

程让垂着眼睫,呼吸慢慢压下去。

喉咙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市场恢复了平静。

人群迅速散去,只留下一滩血迹,在晨光下缓缓凝固成黑色。

副官走到她身边,随口道:

“别以为他们值得可怜。”

“北地救国会的那群杂碎,早该死绝。”

程让抬头,看着远处飘着破旗的残墙。

眼里一片死寂。

下午。

突发命令。

第三区东边,又有一处藏匿点暴露了。最近情报接二连三的来,他们内部多半是出了问题。

命令要求立即清剿,不留活口。

程让随小组火速赶到。

破旧的院落里,十几个人被围困着。

有人拿着锈枪反抗。

更多的人,空着手,抱着孩子,瑟缩在墙角。

“开枪!”

副官下令。

士兵们端枪,毫不犹豫。

一时间,枪声大作。

血雾腾起。

程让站在乱枪之间。

耳边全是血肉炸开的声音,全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有人扑过来,倒在她脚下。

是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胸口血流如注。

少年挣扎着,想抓住她的裤脚。

嘴唇微动,喃喃着:

“同志……救救我们……”

程让的指尖狠狠一颤。

“同志”

那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

像一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伪装得滴水不漏的外壳。

她死死绷着身体。

这一刻,内心的理性和感□□织,相互拉扯。

站在血泊中,动弹不得。

副官扯着她,低声喝道:

“发什么呆?”

“快清理!”

程让回头,眼神一片死寂。

她低低应了声。

枪声继续。

鲜血在泥土上绽放成一朵朵玫瑰花。

一场又一场屠杀。

一个又一个呼喊。

程让踩着血水前行。

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灵魂的碎片上。

夜。

程让独自走在第三区外的废巷中。

靴子踩在破裂的石板上,发出干涩的咯吱声。

肃清结束。

小组已经撤回,但她没有跟着。

她需要呼吸。

需要一点哪怕是假象的空气。

不然,她怕自己会在情报处的大门前,当场崩溃。

风很冷。

吹得脸颊发麻,眼睛干涩得几乎流不出泪。

她靠在一面破墙上,慢慢滑坐下去。

双手捧着脑袋,指节发白。

耳边回响着今天的枪声。

血雾。

少年颤抖的手。

那一声“同志”。

心脏像被无数钝钝的钉子一点点钉穿。

突然。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了。

程让猛地警觉,抬头。

枪反手抄在掌心,动作利落得近乎本能。

破旧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

披着灰色破风衣,步履沉稳,眼神沉静。

谭枫。

月光下,她的轮廓冷峻而清晰。

风吹动着她的衣角,像风中一柄隐忍未拔的刀。

程让握着枪的手微微一紧。

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谭枫走到她面前。

没有躲,也没有遮掩。

只是那么近地站着,低头凝视着她。

沉默。

只有风卷着破布拍打着墙角。

良久。

谭枫终于开口了。

声音低而缓慢,带着一种绵长而压抑到极致的痛意:

“程让。”

“你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程让咬着牙,眼神死死盯着地面。

“睁开眼看看——”

谭枫嗓音骤然哑了,带着几乎压不住的怒意与痛苦:

“他们拿着你的信仰,把你训练成了一把屠刀!”

“你守护的,不是三民主义,不是民生,不是国家!”

“是他们肮脏的**,是他们满手的血!”

程让胸膛剧烈起伏,指节青白。

她沙哑着嗓子,低低反驳了一句:

“……我没得选。”

谭枫蹲下来,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几乎带着颤抖。

“有得选。”

她一字一顿地低吼。

“你还可以回来。”

“还可以站在真正的人民那边。”

“还可以——重新成为那个我认识的程让。”

风猛烈地吹过巷子,裹挟着尘土和刺鼻的血腥味。

程让缓缓抬头。

眼神里,是深到几乎看不见底的痛苦。

“回来?”

她苦笑,声音哑得近乎破碎:

“我还能回来吗?”

“杀了那么多人...”

“我还能,回来?”

谭枫死死盯着她。

眼圈通红,却咬着牙,声音低得发抖:

“可以。”

“只要你愿意。”

“程让——”

她低声唤,声音哽咽。

“这条路很难,很痛,很黑……”

“但至少,走的是自己选的路。”

程让闭上眼。

浑身发抖。

风越来越大。

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良久。

程让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枪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她低声喃喃。

像是对谭枫说。

又像是对自己说。

“……教我吧。”

谭枫一怔。

眼里猛地涌出一阵炽热的光。

她伸手,把程让狠狠抱进怀里。

紧紧地,仿佛怕她再被这无边黑暗撕碎。

夜风呼啸而过。

尘土飞扬。

破碎的光影里,两人紧紧依偎。

这座血与火铸成的城市里。

终于,有一寸渺小的温度,在废墟之中,重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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