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行动结束的当天傍晚。
程让跟着小队回到情报处。
街道上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空气里,有血腥,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气息。
下车的时候,军官在车门边拍了拍程让的肩膀。
力道不重,却像一只冰冷干瘦的手,顺着骨头一路捏进心脏。
“干得不错。”
“程让,这才像是我们的人。”
他眯着眼,笑着低声补了一句:
“习惯就好。”
程让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暮色中。
—
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关上门。
窗外,天色阴沉。
乌云像压顶的铅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靴子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掩盖不住的铁锈味。
指甲里,藏着一路来未曾清理干净的尘土和血泥。
手指颤抖着,试图解开军装的扣子。
可扣了几次,都失败。
程让咬着牙,最终放弃。
她蜷缩着身子,头埋在膝盖里。
没有眼泪。
也没有声音。
只有身体一阵阵发抖,像是被从内里刮掉了最后一点体温。
—
一整天。
无数张脸在眼前闪回。
年轻的、苍老的、恐惧的、倔强的。
一声声呼喊。
一滴滴热血。
一个个倒下的身影。
—
而她,站在一边。
一枪未发。
一言未吐。
却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也亲手——成为了这场屠杀的一部分。
—
有人在门外走过。
步伐轻快,甚至有些带笑。
仿佛今天的行动,只是一次寻常的练兵。
程让抱紧自己。
肩膀微微颤抖,指节扣得发白。
心脏里,有个地方,已经塌陷了。
塌得彻彻底底。
—
夜深。
有人敲了敲她的门。
“程让,长官叫你去一趟,说有事。”
程让机械地站起身,整理好军装,戴好帽子,遮住苍白的脸色。
然后打开门,走进走廊的寒风里。
—
灯光昏黄。
走廊尽头,军官坐在椅子上,正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看到她来,只是挑了挑眉。
“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硬木椅子。
程让走过去,安静地坐下。
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端正,眼神沉静无波。
军官盯着她看了半晌。
似乎在欣赏一件被敲打雕琢得近乎完美的作品。
“听说,”
他慢慢开口,语气带着一点含糊不清的笑意,
“今天,动作很干脆啊。”
程让低头,不置可否。
军官吐了口烟,继续道:
“别以为心软就能救人。”
“这世道,活下来的人,永远比死得光荣的人重要。”
程让抬起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
军官掐灭烟蒂,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很好,保持下去。”
然后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
“明天开始,直接跟行动处副官跑勤务。”
“以后,少动脑子,多动枪子儿。”
门咔哒一声关上。
—
办公室里只剩下程让一个人。
她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
良久。
才慢慢攥紧了拳头。
指尖掐进掌心,刺得生疼。
心里那点仅存的柔软,被一寸寸碾碎,掩埋在血污和泥沼之下。
程让低下头。
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
不是苦笑。
也不是自嘲。
而是那种彻底断了线,失了方向的,哑然笑意。
—
墙角的灯光映着她的影子。
单薄而破碎。
在这个早已无人相信信仰、无人相信善意的世界里,孤零零地晃动着。
—
而明天。
她还要继续穿上这身带血的军装。
继续假装自己是他们的一份子。
继续——
走下去。
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
第二天清晨。
天还没亮,情报处后院就集合了。
晨风裹着潮湿的尘土刮过操场,冷得刺骨。
程让穿着一身灰蓝色便装,站在肃穆的队伍里。
身边是整齐列队的行动处士兵,每个人神色冷漠,背后挂着沉重的枪袋。
副官,一名年轻的上尉,走到队伍前,简单交代了今日的任务。
“巡逻,盯紧第三区市场和东边旧巷口。”
“有人反抗,就地解决。”
“没有反抗,也得盯着,别出纰漏。”
说完,他朝程让投来一瞥,笑意冰凉:
“程让,你跟我。”
—
行动处。
比起情报处那些藏在阴影里动笔杆子的,这里的人更直接、更血腥。
他们动枪动刀,手上从不干净。
程让低头应了,跟着副官穿过操场,走进车库,登上一辆灰色的旧吉普。
—
一路无话。
晨雾浓重,街道像披了一层湿冷的白纱。
吉普车驶向第三区。
那里,是城里最贫穷混乱的地带。
巷子狭窄,棚户区密密麻麻,像破败的蜂巢。
—
副官漫不经心地转着枪支,嘴里叼着一支还没点燃的烟。
忽然,他笑了一声,低声问:
“听说……”
“前几天,行动中,你阻止了队伍开枪?”
声音懒散,却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程让心脏一紧。
但表面神色平静,只低声道:
“肃清讲究的是效率,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副官斜睨了她一眼。
半晌,笑着吐出一句:
“心软的人,活不久。”
程让低头,默默应了。
手指却在袖口里,悄然收紧。
—
车子在一处破旧市场停下。
人群稀稀拉拉,空气中混着发霉的菜叶味和煤烟味。
副官下车,拍拍她的肩膀:
“自己找位置盯着。”
“有异常,自己处理。”
程让点头,转身融入市场人流中。
暗中俩个军统便衣暗暗跟着程让的步伐。
她在一家杂货铺门口停下。
木牌摇摇欲坠,门前蹲着几个挑着菜篮的老妇人。
她背靠着门框,手插在衣袋里,静静观察着周围。
目光扫过每一个摊位,每一个角落。
习惯使然。
也是生存的本能。
—
半小时后。
市场另一头忽然传来骚动。
几个便衣士兵追着一个瘦弱的男人冲了出来。
男人满脸是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份皱巴巴的纸条。
“北地救国会余孽!”
士兵们大喊着,拔枪便射。
男人踉跄着跌倒在地,拼命爬向人群。
鲜血在石板路上拖出一条细长的印记。
路人四散奔逃。
尖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
程让站在原地,没有动。
眼睁睁看着那男人在她不远处被一枪爆头。
血浆和脑浆溅了一地。
溅到路边摊上,溅到行人的衣摆上。
副官慢悠悠地走过来,啧啧两声:
“真脏。”
然后对着手下笑着命令:
“把尸体拖走。”
“别碍事。”
程让垂着眼睫,呼吸慢慢压下去。
喉咙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
市场恢复了平静。
人群迅速散去,只留下一滩血迹,在晨光下缓缓凝固成黑色。
副官走到她身边,随口道:
“别以为他们值得可怜。”
“北地救国会的那群杂碎,早该死绝。”
程让抬头,看着远处飘着破旗的残墙。
眼里一片死寂。
—
下午。
突发命令。
第三区东边,又有一处藏匿点暴露了。最近情报接二连三的来,他们内部多半是出了问题。
命令要求立即清剿,不留活口。
—
程让随小组火速赶到。
破旧的院落里,十几个人被围困着。
有人拿着锈枪反抗。
更多的人,空着手,抱着孩子,瑟缩在墙角。
“开枪!”
副官下令。
士兵们端枪,毫不犹豫。
一时间,枪声大作。
血雾腾起。
程让站在乱枪之间。
耳边全是血肉炸开的声音,全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有人扑过来,倒在她脚下。
是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胸口血流如注。
少年挣扎着,想抓住她的裤脚。
嘴唇微动,喃喃着:
“同志……救救我们……”
程让的指尖狠狠一颤。
“同志”
那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
像一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伪装得滴水不漏的外壳。
她死死绷着身体。
这一刻,内心的理性和感□□织,相互拉扯。
站在血泊中,动弹不得。
副官扯着她,低声喝道:
“发什么呆?”
“快清理!”
程让回头,眼神一片死寂。
她低低应了声。
—
枪声继续。
鲜血在泥土上绽放成一朵朵玫瑰花。
一场又一场屠杀。
一个又一个呼喊。
程让踩着血水前行。
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灵魂的碎片上。
—
夜。
程让独自走在第三区外的废巷中。
靴子踩在破裂的石板上,发出干涩的咯吱声。
肃清结束。
小组已经撤回,但她没有跟着。
—
她需要呼吸。
需要一点哪怕是假象的空气。
不然,她怕自己会在情报处的大门前,当场崩溃。
风很冷。
吹得脸颊发麻,眼睛干涩得几乎流不出泪。
她靠在一面破墙上,慢慢滑坐下去。
双手捧着脑袋,指节发白。
耳边回响着今天的枪声。
血雾。
少年颤抖的手。
那一声“同志”。
心脏像被无数钝钝的钉子一点点钉穿。
—
突然。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了。
程让猛地警觉,抬头。
枪反手抄在掌心,动作利落得近乎本能。
破旧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
披着灰色破风衣,步履沉稳,眼神沉静。
谭枫。
月光下,她的轮廓冷峻而清晰。
风吹动着她的衣角,像风中一柄隐忍未拔的刀。
—
程让握着枪的手微微一紧。
喉咙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谭枫走到她面前。
没有躲,也没有遮掩。
只是那么近地站着,低头凝视着她。
沉默。
只有风卷着破布拍打着墙角。
良久。
谭枫终于开口了。
声音低而缓慢,带着一种绵长而压抑到极致的痛意:
“程让。”
“你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程让咬着牙,眼神死死盯着地面。
“睁开眼看看——”
谭枫嗓音骤然哑了,带着几乎压不住的怒意与痛苦:
“他们拿着你的信仰,把你训练成了一把屠刀!”
“你守护的,不是三民主义,不是民生,不是国家!”
“是他们肮脏的**,是他们满手的血!”
程让胸膛剧烈起伏,指节青白。
她沙哑着嗓子,低低反驳了一句:
“……我没得选。”
谭枫蹲下来,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几乎带着颤抖。
“有得选。”
她一字一顿地低吼。
“你还可以回来。”
“还可以站在真正的人民那边。”
“还可以——重新成为那个我认识的程让。”
风猛烈地吹过巷子,裹挟着尘土和刺鼻的血腥味。
程让缓缓抬头。
眼神里,是深到几乎看不见底的痛苦。
“回来?”
她苦笑,声音哑得近乎破碎:
“我还能回来吗?”
“杀了那么多人...”
“我还能,回来?”
谭枫死死盯着她。
眼圈通红,却咬着牙,声音低得发抖:
“可以。”
“只要你愿意。”
“程让——”
她低声唤,声音哽咽。
“这条路很难,很痛,很黑……”
“但至少,走的是自己选的路。”
程让闭上眼。
浑身发抖。
风越来越大。
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
良久。
程让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枪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她低声喃喃。
像是对谭枫说。
又像是对自己说。
“……教我吧。”
谭枫一怔。
眼里猛地涌出一阵炽热的光。
她伸手,把程让狠狠抱进怀里。
紧紧地,仿佛怕她再被这无边黑暗撕碎。
—
夜风呼啸而过。
尘土飞扬。
破碎的光影里,两人紧紧依偎。
这座血与火铸成的城市里。
终于,有一寸渺小的温度,在废墟之中,重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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