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进情报处破旧的楼道。
走廊尽头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昏暗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程让坐在二楼杂档室的小角落里,摊开一份最新送来的内部情报。
文件纸页发脆,带着灰尘的味道。
每一行字眼后,仿佛都沾着血与火的痕迹。
—
她低头,一笔一划抄写着电文翻译。
指尖握笔的动作沉稳,肩膀却僵直得近乎僵硬。
周围人来人往,或低声交谈,或疾步穿梭。
而她,就像被世界抛弃在角落里的一块沉默的石头。
“程让。”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是谭枫。
程让微微抬头。
灯光下,谭枫穿着便服,肩膀还沾着未抖落干净的尘土,眉眼之间是掩藏不住的疲惫。
但她眼神清明,直直地望着程让。
“跟我来。”
谭枫低声说。
没有解释,也没有迟疑。
程让犹豫了一瞬,还是合上了档案,站起身,披上了制服外套。
两人默契地穿过走廊,避开来往的人群,最终在一处废弃的小仓库门前停下。
—
门咯吱一声推开。
屋里堆着旧木箱和破布,光线昏暗,灰尘弥漫。
谭枫转身,把门关上。
回头时,眼里压着几乎要溢出的焦虑和痛。
“程让……”
她开口,声音微哑,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压抑情绪。
程让靠在木箱边,低着头,轻声道:
“你知道,他们已经盯着我了。”
谭枫走近一步。
隔着不足半尺的距离,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热气微微打着旋,在尘埃中模糊了视线。
谭枫咬了咬牙,伸手,想握住程让的手,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我不想你被毁掉。”
程让抬头。
灯光打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映出眼底深深的裂纹。
“毁掉?”
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吹得零碎的羽毛。
“我早就毁了。”
“从那天起。”
她慢慢抬手,指尖轻触自己的胸口。
“这里。”
“早就……碎了。”
谭枫眼眶微红。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近乎哀求:
“还有机会的,程让。”
“还来得及。”
“你不是他们的一条狗。”
程让眼神动了动。
指尖微微颤抖,但很快又稳住。
她垂下眼睫,声音沙哑:
“不是他们的狗?”
“可我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
沉默,像浓稠的黑夜,缓缓淹没了狭小的仓库。
谭枫终于伸出手,轻轻扣住了程让的手腕。
指尖发烫,掌心微微颤抖。
两人就这么站着。
没有拥抱。
没有亲吻。
只有彼此急促又克制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着,压抑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程让闭上眼。
喉咙里滚动着无数想说的话,却一个字都发不出声。
她靠近了一点,额头抵着谭枫的肩膀。
微微颤抖,却没有哭出声。
只有心跳,狂烈而沉默地撞击着胸腔。
像在死死抓住最后一点温暖。
外面,风声卷着远处微弱的警报声飘过来。
城市在夜色中沉沉喘息,像一头奄奄一息的野兽。
程让轻声喃喃:
“枫……”
声音细小而破碎,像藏在无边黑暗里最后的一点微光。
谭枫收紧了指尖。
哪怕只能这样,哪怕只能在废墟中短暂取暖,她也不肯放开。
—
夜,慢慢塌了下来。
连同压抑、疼痛、无声燃烧的爱意,一起深埋在了这片破碎无声的黑夜里。
—
仓库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细微的风从门缝灌进来,带着尘土和旧木料的苦涩气味。
谭枫松开手,后退半步。
眼神里还有未散尽的温度,但她迅速收敛了表情,恢复了那副军人的冷静外壳。
“要走了。”
她低声提醒。
程让也很快调整好呼吸,把袖口拉整,压低帽檐。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得近乎冷漠。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破仓库。
走廊尽头,一名巡逻的情报处警卫抬头看了看她们,眼神中带着一点微妙的怀疑。
谭枫动作自然地伸手拉了拉程让的军装领子,笑着说:
“扣子松了,像什么样子。”
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同僚之间随意的提醒。
—
警卫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两人并肩穿过昏暗的楼道,直到走到档案室门口,各自分开。
仿佛一切不过是日常工作中的一场小插曲。
—
回到自己那张破旧办公桌前,程让低头开始整理文件。
动作一丝不苟,表情冷静无波。
可胸腔里,那颗心,仍旧狂跳不止。
桌面上,有一份刚送来的内部情报。
标题清楚地写着:
【北地救国会余部,疑似策划暗线反击。】
文件下面夹着一张新的调令。
程让扫了一眼。
自己,赫然在被抽调的名单上。
被列入了“北地外围联络肃清小组”。
也就是说——
她将被派去直接参与搜捕,审问,乃至处置。
对象,是她曾经并肩作战过的人。
程让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薄薄的调令单。
纸张干脆,锋利,像一把细小却致命的刀片。
就在此时。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程让抬头,正对上一个身着整齐便服的中年军官。
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声音低冷:
“程让,上头点了你的名字。”
“明天一早,随第一小组出发。”
“清剿第二区北地联络点。”
他顿了顿,眼神冰冷:
“别给我出差错。”
程让轻轻点头。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裂缝:
“是,长官。”
男人盯了她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动摇。
可最终,只能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办公室重新归于死寂。
只剩下昏暗灯光下,程让一个人,低头,慢慢收拾着自己的装备。
她把手枪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擦拭得干干净净。
像每一次出任务前一样,谨慎、细致、毫无破绽。
可在她胸口深处。
有一块地方,正在一点点被掏空。
无声无息。
—
夜色如墨。
程让独自走出情报处,站在破旧台阶上,仰头看着天。
没有星星。
只有乌云厚重得像压在世界顶上的棺盖。
风从巷口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尘土。
明天。
她要亲手拿起枪。
对着那些——
曾经以命相托,曾经笑着叫她同志的人。
程让闭了闭眼。
掌心冰凉,枪柄冰凉。
一切都冷得刺骨。
她咬紧牙关,站在风里,一动不动。
就像一块早已裂开,但还在强撑着不倒下的碑石。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熟悉得,心脏狠狠一跳。
谭枫穿着便服,站在远远的巷口,没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眼里藏着翻涌的风暴,却死死压着不动。
—
两人隔着一条破碎的小巷。
什么也没说。
只有目光交错。
—
在这一刻。
程让知道——
无论前方是怎样的血与火。
只要谭枫还在。
只要她们彼此还能看见。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个眼神。
她就还能,撑下去。
—
夜风呜咽,卷着尘土和血腥味。
吹乱了发,吹痛了眼,却吹不灭那一点,被死死压在心底的炽热微光。
出发前一夜。
情报处的气氛压抑得像即将爆炸的密室。
各组队长被叫去开了连夜动员会,程让也在其中。
—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地上的烟头堆成了小山。
墙角挂着最新绘制的城区地图,每一个标记点上都插着细小的红旗。
军官站在地图前,脸色阴沉:
“北地救国会的余部,在第二区落脚。
命令:见一个抓一个,拒捕者——就地格杀。”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冰冷:
“无论男女,无论老幼。”
一瞬间,会议室静得针落可闻。
程让捏着帽檐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收紧。
呼吸有一瞬的滞涩,但她没有抬头。
军官继续咬着牙宣布:
“行动组凌晨五点前出发。
打头阵的是肃清小组——程让,你带队。”
“是。”
程让声音清冷,滴水不漏。
—
散会时,她走在后头,听到前排几个士兵在低声嘀咕。
其中一句,清晰刺入耳膜:
“……听说了没?谭中尉,昨晚失踪了。”
“昨晚?”
“嗯,半夜点名时没到,哨兵说看到她往东边旧巷去了,然后就……不见了。”
—
程让脚步一顿。
心脏狠狠收紧,像被生生攥住。
东边旧巷?
那里是……北地救国会余部可能藏身的方向。
—
这时,身后传来上级的呵斥:
“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派人去找!
出了岔子,全连的人一块吃不了兜着走!”
程让低头,快步离开人群。
藏在袖中的指尖早已抠进掌心,血肉模糊。
谭枫走了
她隐隐约约有种预感。
—
凌晨四点半。
肃清小组集结完毕。
黑压压的一队人,穿着便衣,荷枪实弹,悄无声息地穿过破败街巷,朝第二区推进。
天色微亮,雾气弥漫。
街角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晃,像腐烂的旗帜。
—
第二区的民房密集,巷道狭窄。
小队分散推进,每人一条巷。
程让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
每迈出一步,心脏就钝痛一分。
—
枪已经上膛。
安全栓已经打开。
她的职责——就是搜捕。
发现异常,开枪。
—
忽然。
在拐角处。
一抹熟悉的身影,闪入眼角。
程让猛地僵住。
破碎的晨光下。
一条狭窄的旧巷里。
谭枫,穿着便衣,单薄的身影藏在阴影里,眼神冷静而警惕,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四目相对。
时空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
谭枫眼里闪过一丝细微的错愕。
但很快,她飞快收敛神情,反手把一叠破旧的文件藏进怀里,身形一转,就要消失在另一条小巷。
—
“有人!”
远处的肃清小组士兵大喊。
枪声蓄势待发,空气骤然绷紧。
—
程让下意识抬起手里的枪。
枪口微微颤抖。
半秒钟。
程让面无表情,侧身一闪,故意挡住了身后的士兵们的视线。
“愣着干嘛?继续推进啊!”
她沉声喝道。
—
队伍一顿。
有人不甘地低声咒骂,但还是收回了枪。
而巷子尽头。
谭枫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晨雾深处。
程让缓缓放下手里的枪。
手心早已出了一层冷汗,指关节泛白,几乎握不住枪柄。
心脏,像被尖刀一刀一刀割开,血流成河。
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冷静、冷漠、无可挑剔的伪装。
肃清继续进行。
而她,带着一身沉重的秘密,一步步走进这场注定覆灭的清剿行动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