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让一直以为,三民主义是救国之道。
从黄埔的誓词,到父亲耳提面命的话语,从书本到教官的每一次讲解,自由、平等、民权——早已嵌进了她骨子里,成为呼吸、成为血液的一部分。
哪怕一路潜伏、一路杀伐,哪怕心早已千疮百孔,她始终不曾怀疑过。
直到,那天。
—
情报处例行的晚间会议上。
高层拍板了一个新的决策:
——处置新近收编的北地小镇民兵。
原因很简单:
民兵虽然已经归顺,口头上也宣誓效忠,但被上层认定“不够纯粹”,在未来一旦局势动荡,可能成为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为防后患,军统高层给出的指令是:
“暗中清除,不留隐患。老弱妇孺一并处理,绝不允许有人泄露风声。”
当会议室里,这句话被不带起伏地宣读出来时。
程让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
仿佛有人冷不丁拿刀割开了她心脏最深的地方。
她抬起头。
看着那个宣读命令的军官——军装笔挺,神色冷静,仿佛在朗读一篇早已背熟的课文。
周围的人低声交头接耳,却没有一个人质疑。
没有一个人反对。
甚至还有人轻笑着补了一句:
“省得以后麻烦。”
笑声轻飘飘地荡在会议室上空,像浮在腐水上的泡沫,一戳就破。
—
程让手指压在桌面下,微微发颤。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
民生主义。
三民主义的第二条——扶助贫弱,平均地权。
她曾在讲堂里听着老师激昂演讲:
“国民若贫,国家即贫;国民若苦,国家即苦!国民之困苦,即我辈之责任!”
—
而现在。
这些原本苦苦求存的民兵,只因“可能不够可靠”,
就要连同家人、孩子一并灭口?
程让感觉胸口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铁,灼痛又压抑。
她勉强撑着,低头,在笔记本上机械地记录着会议要点。
每写一个字,手都在微微发抖。
散会后,她回到走廊尽头的小办公室。
推开门的瞬间,腿一软,整个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站不住。
夜风从破碎窗棂灌进来。
冷得像刀子。
却远远比不上她心里撕裂开的痛。
她一直相信,这一切的苦难,是为了未来更光明的国度。
她一直相信,只要坚持,只要牺牲,这条路总会通向真正的平等和自由。
可是现在——
清除忠诚的平民。
灭口无辜的妇孺。
一纸命令,便让生命如草芥。
这算什么?
这就是自己誓死捍卫的东西吗?
程让捂住嘴,肩膀微微发颤。
她咬着牙,几乎把指甲掐进掌心,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皮鞋声。
是行动组的人在调兵遣将,准备第二天出发执行“清除”任务。
声音沉稳有序,像一台庞大却无情的绞肉机,缓缓开动。
—
程让靠着墙,闭着眼。
胸腔里那股撕裂的痛感越来越强,越来越不可抑制。
—
她想起黄埔的校歌。
想起父亲在昏黄灯光下,拍着她肩膀说:
“让儿,记住,国可毁,信仰不可毁。”
可现在。
是她最深的信仰,在亲手杀死自己。
—
门外,夜风呼啸。
走廊尽头昏暗的灯泡晃了又晃,仿佛随时要熄灭。
程让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深埋在臂弯里。
一声不吭。
任泪水,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落在尘土里。
心里的裂缝,已经不可逆转地,悄然蔓延开来。
—
次日清晨。
天灰得像被烟熏过的布,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情报处后院,草木枯萎,泥地里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脏污痕迹。
程让穿过走廊,一步步朝主楼方向走去。
指尖冰冷,心脏跳得钝而沉闷。
她没有再犹豫。
也没有给自己任何逃避的借口。
—
军官办公室门口,两名警卫拦住她。
程让抬起头,目光坚定:
“我要见上校。”
警卫交换了一下眼神,终究让开了。
—
推开门。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高层军官坐在办公桌后,穿着熨烫得笔挺的军装,手里夹着一支半燃的雪茄。
桌上摆着今天的行动计划表。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北地小镇,第六区,特殊清理指令——即日执行。】
—
程让站定,抬眼。
声音带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请问,上校。”
“这些人,已经宣誓效忠,已经缴械归顺。”
“凭什么……要灭口?”
军官抬头,眉梢一挑,慢悠悠吐出一口烟雾。
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冷漠。
—
“凭什么?”
他笑了,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童话故事。
“凭他们可能是隐患。”
“凭我们不能冒险。”
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语气懒散:
“你以为战争是演讲台上喊口号?你以为民生主义是救济难民、发发粮票?蠢货。战争就是要杀错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
程让心口狠狠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她咬紧牙关,声音低哑却倔强:
“这不是我们宣誓过的信仰。”
“这不是我愿意效忠的国家。”
—
话音一落。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军官的笑意慢慢敛去,眼神阴沉下来。
—
他慢慢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程让面前。
低头俯视着她,声音冷得刺骨:
“程让?”
“这就是你所谓的忠诚?!”
啪。
一个干脆的手势。
旁边警卫立刻上前,反手将程让压制住。
手腕被粗暴地扭住,冷硬的铁铐咔哒一声扣上。
—
“关禁闭。”
军官冷冷下令。
“反省清楚再来见我。”
—
程让没有挣扎。
只是抬起头,用一双死死燃烧着的眼睛,盯着那张早已陌生的面孔。
—
走廊回荡着铁链碰撞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敲在她心脏上,一下下震得发疼。
—
禁闭室在地下。
潮湿、阴暗,空气里满是发霉的味道。
只有一张破旧的小床,一盏昏黄到近乎熄灭的小灯泡。
程让坐在床沿,双手交握在膝头,指尖死死扣着掌心。
—
心里,一团巨大的痛苦和迷惘,在不断撕扯着她。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耐,可以等待。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
不是身体的痛。
是信仰在血肉里一点点腐烂的痛。
—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警卫冷冷地开了门缝。
一抹熟悉的身影被推了进来。
—
谭枫穿着便服,肩膀还沾着未干的尘土,眉眼沉静。
但眼底藏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门“咣”地一声关上,外头归于寂静。
程让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谭枫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声音极轻极哑:
“……你怎么这么傻。”
程让轻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又冷静:
“我以为……总有人该说不。”
谭枫的手缓缓抬起,又慢慢落下。
最终只是轻轻搭在程让的膝盖上。
隔着一层布料,掌心微微发热,指尖却颤得厉害。
两人就这么近距离对视着。
一方倔强如刀,一方隐忍如焰。
良久,谭枫轻声道:
“别怕,我在呢。”
声音哽咽,却极尽温柔。
程让闭了闭眼,强压下快要崩溃的情绪。
她缓缓靠近,额头抵住谭枫的额头。
破旧禁闭室里,昏黄灯泡摇摇欲坠。
只有两颗心,隔着脆弱的信仰与忠诚,紧紧靠在一起。
无声燃烧。
无声撕裂。
—
禁闭结束后的第三天。
程让被单独叫去了四楼审讯室。
没有解释,只有一纸冷冷的调令:旁观。
—
审讯室里,血腥味浓重。
三名北地救国会的外围人员,被分别捆绑在铁椅上,浑身是伤。
年轻的男同志嘴角挂着血丝,胸膛微微起伏,双眼却倔强地盯着前方,不发一言。
女同志头发凌乱,手腕血肉模糊,却死死咬紧了牙关。
—
主审官手持鞭子,冷漠地开口:
“通讯密令?”
“接头地点?”
“谁指示的?”
—
无人回应。
只有鞭子抽下去时,皮开肉绽的脆响。
—
程让站在门口,身体僵直。
指尖在身后死死扣着掌心,几乎掐破了皮肤。
—
这时,军官缓步走到她身边。
身形高大,军靴踏在地上,每一步都像重锤砸在她胸口。
他低头,随手甩过来一份档案。
程让接住,低头扫了一眼。
熟悉的名字刺入眼底——
【鸿源商会宋某某】
旁注冷冷标明:
【因家属受控,秘密转化,现协助我方外围行动,掩护情报渗透。】
程让喉咙一紧。
那张脏污的推荐函仿佛又在眼前浮现。
那时候,杂货铺的同志们因为宋会长的信任,才接纳了她,才那么毫无防备地笑着叫她一声“同志”。
军官慢条斯理地靠近。
语气冰冷中带着轻蔑:
“自己看。”
他嗤笑着,声音低低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威胁一下家人,宋会长跪得比谁都快。”
“这就是北方的信徒。”
程让咬紧牙关。
喉咙像被生锈的刀锯拉过,疼得发抖。
军官逼近一步。
声音缓慢,咬着每一个字:
“程让。”
“我告诉你。”
“在这里——”
“你不是救世主,不是道德裁判。”
“你只是军统的一根线,一条狗。”
“让你咬谁,你就咬谁。”
“让你杀谁,你就杀谁。”
—
他说到这里,语气骤然一冷:
“不要再用那副要质问我们的眼神看我了。”
“不要再有不必要的同情心。”
“不要再妄想分辨对错。”
—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得像钉子:
“质疑一次,就敲打一次。”
“质疑第二次——”
“就把你丢进井里埋了。”
—
空气沉闷到近乎窒息。
程让站在那里,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指尖掐着掌心,血已经微微渗出。
—
半晌。
她微微点头。
声音轻得近乎无声:
“是,长官。”
—
军官满意地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
审讯继续进行。
室内的哭嚎、鞭打、喘息声交杂在一起,混成一片低沉的哀鸣。
—
程让垂下眼睑。
睫毛在昏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正在缓慢流血的痛苦。
她依然在潜伏。
依然在执行。
表面服从得无懈可击。
但心里的那根弦。
已经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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