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处三楼,档案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破旧百叶窗,投下斑驳的影子,把房间切割成一格一格的暗色。
程让抱着一摞旧文件,走廊里,昏暗、寂静。
转角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半掩着,门牌上写着冷硬的字——【行动策划处】。
而门内,一个身影站得笔直,背对着光线。
军装,肩章,干练的束发。
熟悉得让人心脏微微一缩。
谭枫。
程让眉梢微动,脚步一顿。
本能的警觉让她迅速后退半步,隐在墙角。
眼神压低,心跳却莫名加快。
—
步兵团的军官,出现在军统情报处?
这种调动,异常得过头了。
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
门内,传来几句低语。
像是汇报,又像是请示。
程让没听清内容,只看到谭枫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动作干脆、流畅,军人的沉稳气质几乎压得周围空气都沉了三分。
程让收回目光,抱着文件静静离开。
—
当天下午,高层叫她去了办公室。
阳光打在半开的窗户上,灰尘在空气里浮动。
老军官坐在桌后,拿着钢笔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见她进来,只冷冷地道:
“吴念,这个名字,可以结束了。”
程让垂眸,立正。
她没有露出异色,只低声应了:
“是。”
心里,却悄悄收紧了防线。
身份结束。
意味着,她将重新被洗牌。
甚至,可能迎来彻底的清算。
高层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补了一句:
“组织还需要你,但,要看你下一步怎么做。”
钢笔重重的点在桌子上。
声音温和,却藏着血色的锋芒。
—
程让退出来时,汗水已经浸湿了脊背。
走廊很安静,只余下远远的皮鞋声在石板上敲击。
每一步,都像在细细地剥开她的伪装。
—
盥洗间里,她冲了把冷水,低头时,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脸。
冷白、无声、眼底藏着深不见底的暗影。
—
水滴顺着发梢滑落。
她抬头的瞬间,门被推开了。
—
谭枫走进来,动作自然,像只是路过。
但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时,空气微微一滞。
谭枫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
眼神很淡,像掠过一片静水。
但程让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手指不自然地绞着衣角,袖口微微发皱。
程让慢慢转身,抬眸。
隔着半间狭窄的空间,两人对峙着。
沉默,在水声中发酵成一种奇异的窒息感。
半晌。
谭枫似无意地开口,声音低而清:
“听说……你身份结束了。”
不是质问,也不是关心。
只是简单陈述,像一柄试探性的细针,轻轻刺破表面的冷静。
程让微微一笑,眼角眉梢沉静如水:
“在这里,每一个名字,都不过是件外套。”
“旧了,脏了,扔掉换新的而已。”
谭枫喉结微微滚动。
她垂下眼,指尖不自觉地在破旧水池边敲了敲,声音微不可察:
“你……会去哪儿?”
语气试探,带着一种极克制的、几乎听不出的紧张。
程让侧身擦手,肩膀不经意地擦过谭枫的手臂。
那一下,短促而轻微,却让两人同时僵了一瞬。
肌肤相触的刹那,像有一道极细极热的电流,顺着神经悄然蔓延开来。
程让手指微颤,但很快收回。
只抬头,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
“组织安排我去哪儿,就去哪儿。”
谭枫的手指收紧,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她想说点什么。
想劝。
想说,程让,你不必走到这一步。
我们可以,还有别的选择。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看她眼里积满了风霜的冷静,看她微微抿着嘴唇,把所有情绪都死死按在冰下。
水滴落在地上,啪嗒啪嗒。
空气沉闷得像要爆裂。
程让擦干手,轻声道:
“谭枫。”
她顿了顿,嗓音轻得近乎虚无:
“有些路,回不了头的。”
“三民主义定能救中国。”
说完,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走廊尽头的光影里。
只留下一串细碎得快要消失的脚步声,回荡在盥洗间里。
谭枫站在原地。
指尖抵着冰冷的瓷台,闭了闭眼。
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枯叶。
一切爱意,一切动摇。
都只能压在最深的地方。
无声燃烧。
—
情报处三楼,西侧走廊尽头,新搬来一排简陋的办公桌。
昏暗的灯泡吊在天花板上,发出嗡嗡的低响。
程让站在靠窗的位置,翻着最新下发的内部通告。
桌面不远处,一份调任名单半掩着,边角磨破。
她无意中扫了一眼。
手指微顿。
【步兵一营谭枫中尉,调任情报处行动组,特设侦查科挂职训练。】
程让垂下眼睑,掩住眼底闪过的细微情绪。
是挂职。
名义上,是为了加强“军警协作”,
实际上——
这不过是高层眼下清洗重组体系的一环。
外来军官,临时调来,观察、筛选、甚至清理内部的“不稳定因素”。
谭枫,竟也卷进了这场无声的暗流里。
—
傍晚时分。
程让整理完手里的卷宗,走出档案室。
转过楼梯口,听见有人在低声交谈。
她没有刻意偷听,只是脚步一顿,靠在墙边,神色淡然。
—
“……这批挂职军官,不止一个。”
“上头盯得紧,要小心。”
声音陌生而沉闷,带着情报处特有的谨慎和敌意。
“尤其是那个女中尉,来头干净得过头了。”
“查不到什么黑底,也查不到太多战功记录。”
—
谈话的人离开。
脚步声渐远。
走廊归于寂静。
程让靠着冰冷的石墙,半阖着眼。
风从破旧窗框灌进来,吹得走廊尽头的灯泡一晃一晃,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在这座城里,已经没有真正干净的人了。
—
夜晚。
程让加班抄写资料时,谭枫走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瞬,谁也没有说话。
谭枫穿着便装,腰间隐约别着□□,动作沉稳。
她在程让对面坐下,低头翻阅一叠卷宗。
桌下,彼此的膝盖隔着一小段微妙的距离。
近得能感知到体温,却又克制得一寸不越。
静静的,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半晌。
谭枫翻了页卷宗,似无意地开口:
“在办公室,还习惯吗?”
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温柔。
仿佛只是在聊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程让微微一顿,抬头,神色平静:
“还好。”
短短两个字,滴水不漏。
—
谭枫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指节微微发白。
她侧着脸,睫毛在昏暗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程让静静看着她。
总觉得谭枫有不能言语的心事在瞒着她。
没说话,只是慢慢把笔合上,靠在椅背上,目光藏在阴影里。
谭枫低头整理程让的桌面。
指尖在一页文件上滑过,动作慢得近乎温柔。
她开口,声音极轻:
“程让。”
“如果有一天,有别的路……你会不会,想试试?”
程让微微眯眼。
心口被这一句话轻轻地刺了一下。
疼,却克制着不露声色。
她静静地看着谭枫。
看她掩在平静之下的隐忍和小心翼翼。
看她在这片腐烂泥沼里,努力想为她们俩找到另一条出路。
可她最终,只是轻轻一笑,语气淡淡:
“没有别的路。”
“只有眼前这条,我唯一的信仰。”
谭枫的手微微一颤,指尖压住了卷宗的边角。
纸张被挤压得发出细小的咔哒声。
—
沉默,像一层越来越厚的夜色,将两人死死包裹在小小的办公桌周围。
谁也没有动。
只有空气里,彼此急促而隐忍的心跳声,在夜里交错回响。
风,从破旧窗框吹进来。
吹动桌上散落的一页页资料,也吹动了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个小小却炽热的愿望。
可无人敢轻举妄动。
一旦伸手,就会粉身碎骨。
程让垂下眼睑,掩住眸底深处翻涌而起的疼痛与渴望。
她慢慢合上卷宗,站起身,轻声道:
“早点休息。帮我把门带上”
声音沉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谭枫没有挽留。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灯光下拉出一道孤独而坚定的影子。
指尖在卷宗上摩挲。
纸张冰凉,心跳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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