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

清晨,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带着湿冷的尘气。

杂货铺外,往来的行人步履匆匆,巷口堆积着昨夜未清理的废纸和破布。

一切,看似平静如常。

但程让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喘息。

杂货铺内部,搬运的节奏明显加快。

赵航安排了一批又一批人,清理仓库、处理账册,连后院的破麻袋也被悄悄焚毁。

每一个细节,都指向同一个信号:

撤点,已经不可避免。

一旦撤离成功,杂货铺这个外围联络点就彻底断了线索。

到那时,军统方面再想渗透,只能是大海捞针。

程让抱着一叠旧账册,走在街口。凭借着优异的专业素养,轻松地甩掉了赵航安排监视她的人。

脚步沉稳,神色平静。

她清楚,今天,必须完成一件事。

——通知。

联络军统街面暗线,确认撤点信息。

若杂货铺开始通信中断,必须立刻围剿抓捕。

一旦失手,此地将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她便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街口,卖香烛的小摊安静地摆在墙角。

油纸伞下,一个老头穿着破棉袄,手里拿着破扫帚,似乎在打盹。

程让走过去,低头翻着手里的账册,像无意般停在摊前。

她轻轻开口:

“老板,可有檀香?”

老头慢悠悠抬头,咧了咧嘴,露出缺牙的笑容。

沙哑着嗓子答:

“檀香没了,只有松脂。”

暗号一:撤点确认。

程让顺势接话,微微笑着:

“那就要一束。”

老头慢吞吞地起身,翻出一把短短的香枝,递给她。

香枝中,夹着一支细小的竹签。

暗号二:立刻准备围剿。

交易过程不过几秒。

周围行人稀稀落落,没人注意这一点细微的异常。

程让收下香枝,塞进怀里,低头转身离开。

脚步一如往常,沉着,不急不缓。

但掌心,已经沁满了细细的冷汗。

远处,小巷阴影里,一个便装男人戴着旧呢帽,微微点头。

军统外围指挥已经收到信号。

下一步,就是封锁、围剿、清场。

程让沿着破巷慢慢走回杂货铺。

沿途,她看着这些熟悉又破败的街道。

青砖墙上斑驳的泥点,破门楼上挂着的半面红旗,深巷尽头晒着的小孩衣裳。

一切平凡得像无数座南方小城的缩影。

回到杂货铺,后院更加冷清。

赵航正站在角落指挥搬运,目光深沉。

他看到程让回来,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像随意,像盯梢。

程让拎着账册,回到仓库,继续埋头清理。

一页页,一行行,手指划过粗糙的纸张。

她的动作平稳到无懈可击。

可心脏,却像吊在半空,随着每一声风响,每一次脚步声,骤紧骤松。

天色渐晚。

赵航在屋角低声吩咐着什么。

几名老手迅速归拢货物,小心地装入新采购的竹篓和粮袋。

周围的气氛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个人都在加快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压着最后一丝理智。

夜里,程让窝在小屋角落。

手里攥着那支香枝,指尖无声地摩挲着竹签的细纹。

按理说,她应该冷静。

这是她的任务。

这是她的职责。

可心底,却有种说不清的钝痛,一点点蔓延开来。

她想起老田。

想起那个倒在泥地上,不肯吐出一句话的人。

想起那些在夜里默默传递情报、在暗巷中流血的人。

他们什么也没留下。

连名字,连墓碑,都不会有。

而她呢?

她在做什么?

残忍杀害自己的同胞?

不,违叛军统的应该都是罪人!

程让闭了闭眼,指尖在膝盖上缓慢敲着无声的节奏。

她逼自己冷静下来。

逼自己不去想,不去触碰心底那一团越来越灼热的痛感。

远处,巷子里传来铁靴敲地的回响。

那是军统的信号。

准备行动了。

程让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拉开破旧的门板。

风迎面灌来,吹得她耳边呼呼作响。

她站在黑暗中,抱紧双臂,任风吹得头发凌乱,任夜色一点点侵蚀皮肤的温度。

再走一步。

只要再走一步。

就彻底划清界限了。

可心底那道细小的裂缝,已经开始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一丝丝,一寸寸,撕扯着她小心构筑的壳。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天刚擦黑。

杂货铺后院,搬运声还在继续,破布篷下堆着未清点完的粮袋。

巷口的小摊早已收起,空气里只剩下湿冷与煤灰的气息。

一切,看似和往常无异。

但在沉闷的空气里,程让分明听到了——

远处,细碎而整齐的铁靴声,穿过青石板路,一点点靠近。

风里,带着血腥味。

赵航似乎也察觉了什么。

他站在后院中央,手里拎着一支烟,还没来得及点燃,着急的喊大家撤退。

程让抱着账册,站在破旧门槛下,心脏跳得极慢。

她没有动作,手里紧紧攥住军统军官证。

只能静静等待,像黑夜中收紧身体的猎物。

第一声枪响,突如其来。

像钝刀划破了沉沉压抑的夜。

紧接着,杂货铺外墙被猛力撞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军统便衣蜂拥而入。

喊杀声、怒喝声、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收紧的铁网。

军统的命令清晰而冷酷:

“抓活的!能活捉的,必须带走!”

程让抱着账册,顺着混乱人群被推到仓库边。

她小心维持着慌乱中一个普通杂工的模样——惊慌、仓皇,但绝不显眼。

周围的人,有的试图逃跑,有的愣在原地,有的反手抄起木棍拼死反抗。

赵航反应极快。

他一边大喊着让人疏散,一边朝着后巷狂奔。

可军统早有准备。

两侧包抄,枪声接连炸响,巷道口已被封死。

赵航猛地一回头,拔出藏在靴筒里的□□,反手就是两枪。

枪声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火光一闪即逝。

一名军统便衣中弹倒地,但其他人很快反击。

赵航动作干脆利落,硬是在乱枪中冲开了一小段空隙。

可他终究寡不敌众。

几名便衣扑上来,死死按住他持枪的手腕。

枪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赵航被重重摁倒,膝盖狠狠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一声。

他咬紧牙关,脸色青白,但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

血,从嘴角慢慢渗出。

有人拿出黑布,粗暴地蒙住了赵航的头。

另一头高喊:

“带走!”

一行人迅速押着赵航,朝后巷撤退。

剩下的人,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

有的被当场击倒,有的双手抱头蹲下,鲜血在地面蜿蜒成一条条细细的暗红色纹路。

有人还在呻吟,有人已经永远沉默。

杂货铺,彻底塌了。

连同那些曾经的日常、信念、希望,一并埋进了这夜色里。

程让站在仓库残破的门口,手里还捏着账册。军统的人在核实她的身份。

随后向她敬了个军礼。

她没有动。

只在风灌进来时,袖口被吹得猎猎作响,像失去控制的破帆。

周围,只有倒塌的货架,血迹斑斑的青石地面,还有弥漫着焦土与铁锈味的空气。

士兵们大声清点着俘虏,粗暴地拖拽着还活着的人,脚步声、哀嚎声、命令声混杂成一团。

程让抬眼。

眼前这一切像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扎在心口。

她想起了。

刚来到这里的那天——

后院晒着破棉被,院子角落支着小灶炉。

搬货的小六子笑着递给她一块干粮,满脸灰尘的王政拍着胸脯说:

“同志,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还有老田,拎着煤球走过时,回头咧嘴一笑,声音低低的,却暖得很:

“同志,新来的吧,别怕,这里的人,靠得住。”

一声声“同志”,一张张朴实的笑脸,仿佛还贴在眼前。

热的,明亮的,炽烈的。

而现在。

尘土飞扬中,破门歪斜,小灶炉翻倒,青石板上到处是污泥与血迹。

那些曾经喊着“同志”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押着,像牲口一样拖走。

没有了声音。

也没有了笑容。

程让咬住牙关,手指死死扣着账册封皮。

指甲深深陷入木纹里,泛白、发颤,却一声不吭。

心脏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冷,一半痛。

风刮过废墟,把地上的账单、破布、断裂的竹篓吹得四散。

程让抱着账册,站在夜风里,身影单薄而沉默。

胸口,一根无形的弦,在极静极静的夜里,慢慢、慢慢,拉到将要崩断。

【军统地牢】

天光暗沉,情报处的地牢像一口封死的井。

潮湿、闷热,弥漫着血腥和**的铁锈味。

程让站在地牢外,隔着铁栅,目光沉静地望着里面。

赵航被绑在刑架上,手脚张开,皮肉外翻,血迹斑驳。

三天三夜。

鞭子划破了他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鞭痕;

火烙烫烂了他的肩膀和肋侧,皮肉焦黑起泡;

吐真剂注射进血管,让他的四肢剧烈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但赵航始终没有吐一个字。

连一个无意义的音节,都没有。

只是死死盯着地面,眼神漆黑而空洞,像一块沉没在泥底的石头。

审讯官换了一批又一批。

每一个人带着不同的手段、不同的狠意。

可赵航像钉死在刑架上的一具破碎雕像。

沉默、倔强、令人发指的沉默。

程让站在阴影里。

油灯昏黄,铁锈味混着血腥味,一点点往肺里灌。

她没有动。

只有手指在暗处,微不可察地收紧。

三天三夜。

每一鞭抽下去,每一烙铁压上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每一次赵航被强灌吐真剂后浑身抽搐,每一次他被痛得撕心裂肺却咬紧牙关。

都在她眼前,一刀一刀,剜着她原本已经麻木的心脏。

她想起初到杂货铺时,赵航递给她的一根烟。

那时,他半眯着眼,声音冷淡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照:

“规矩记牢,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现在,他被绑在刑架上,鲜血流了一地,嘴唇裂开,眼窝深陷。

却还是咬着那句早已风干成骨的信念。

不说。

死也不说。

程让眼眶发涩。但是这是她的任务,别无选择。

她微微垂下眼,掩住了所有快要崩裂的情绪。

三天后。

情报处二楼,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

军统高层穿着整洁,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档案。

他淡淡地看了程让一眼,语气懒散:

“吴念,你跟了赵航一段时间。”

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来,给他个痛快。”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

像扔下一颗石子,砸进死水里。

程让站在原地,心脏猛地一缩。

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

但她没有表现出半分犹豫。

只是抬手,接过了军官递来的那把冷冰冰的手枪。

枪身沉甸甸,像一块压着呼吸的铅。

楼下,赵航还被绑在刑架上。

已经昏迷,身子像破碎的布偶挂在那里。

血从他指尖滴落,在青石地上洇开一小滩暗色。

程让走下台阶。

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撕裂开的灵魂上。

走到赵航面前。

她站定。

举起枪。

手指搭上扳机,微微收紧。

赵航似乎察觉到了。

他微微抬头,眼神模糊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怨恨,没有求生。

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凉的温和。

和对军统始终如一的蔑笑。

程让呼吸一滞。

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慢慢,缓慢到极致地,扣下了扳机。

枪声在密闭的地牢里炸开。

赵航的头猛地一偏,呼吸戛然而止。

铁链哗啦一响,整个身子垂了下来。

程让放下枪。

指尖冰凉,像一具死物。

她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回台阶,走回光线之外。

每走一步,背后那滩血迹就越发沉重,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紧紧缠住了她的脚踝。

办公室里,高层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笑了笑:

“不错,够冷静,够干脆。”

身边人附和着点头,目光在程让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

程让站在光影交错的门口,低头应道:

“为任务,必须无情。”

声音平稳,像石头落进井里,无声无息。

离开情报处时,天光已经泛白。

程让穿过回廊,迎面撞上了一道身影。

是谭枫。

她穿着军装,笔挺严整,肩章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眉眼依旧清冷,只是神色,比以往更深沉了几分。

两人短暂对视。

谭枫的脚步微顿,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恢复了军人的冷静,从容地擦肩而过。

程让站在原地,回头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划过一丝极细极细的疑惑。

——步兵团的军官,为什么会出现在情报处?

但很快,她压下了所有念头。

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是致命的。

她低头,迈步离开。

晨风卷着未散尽的血腥味,从破碎的走廊尽头吹来。

冷得像一把刀,从骨缝里,一寸寸割开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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