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带着湿冷的尘气。
杂货铺外,往来的行人步履匆匆,巷口堆积着昨夜未清理的废纸和破布。
一切,看似平静如常。
但程让知道,这种平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喘息。
—
杂货铺内部,搬运的节奏明显加快。
赵航安排了一批又一批人,清理仓库、处理账册,连后院的破麻袋也被悄悄焚毁。
每一个细节,都指向同一个信号:
撤点,已经不可避免。
一旦撤离成功,杂货铺这个外围联络点就彻底断了线索。
到那时,军统方面再想渗透,只能是大海捞针。
—
程让抱着一叠旧账册,走在街口。凭借着优异的专业素养,轻松地甩掉了赵航安排监视她的人。
脚步沉稳,神色平静。
她清楚,今天,必须完成一件事。
——通知。
联络军统街面暗线,确认撤点信息。
若杂货铺开始通信中断,必须立刻围剿抓捕。
一旦失手,此地将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她便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
街口,卖香烛的小摊安静地摆在墙角。
油纸伞下,一个老头穿着破棉袄,手里拿着破扫帚,似乎在打盹。
程让走过去,低头翻着手里的账册,像无意般停在摊前。
她轻轻开口:
“老板,可有檀香?”
老头慢悠悠抬头,咧了咧嘴,露出缺牙的笑容。
沙哑着嗓子答:
“檀香没了,只有松脂。”
暗号一:撤点确认。
程让顺势接话,微微笑着:
“那就要一束。”
老头慢吞吞地起身,翻出一把短短的香枝,递给她。
香枝中,夹着一支细小的竹签。
暗号二:立刻准备围剿。
—
交易过程不过几秒。
周围行人稀稀落落,没人注意这一点细微的异常。
程让收下香枝,塞进怀里,低头转身离开。
脚步一如往常,沉着,不急不缓。
但掌心,已经沁满了细细的冷汗。
—
远处,小巷阴影里,一个便装男人戴着旧呢帽,微微点头。
军统外围指挥已经收到信号。
下一步,就是封锁、围剿、清场。
—
程让沿着破巷慢慢走回杂货铺。
沿途,她看着这些熟悉又破败的街道。
青砖墙上斑驳的泥点,破门楼上挂着的半面红旗,深巷尽头晒着的小孩衣裳。
一切平凡得像无数座南方小城的缩影。
回到杂货铺,后院更加冷清。
赵航正站在角落指挥搬运,目光深沉。
他看到程让回来,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像随意,像盯梢。
—
程让拎着账册,回到仓库,继续埋头清理。
一页页,一行行,手指划过粗糙的纸张。
她的动作平稳到无懈可击。
可心脏,却像吊在半空,随着每一声风响,每一次脚步声,骤紧骤松。
—
天色渐晚。
赵航在屋角低声吩咐着什么。
几名老手迅速归拢货物,小心地装入新采购的竹篓和粮袋。
周围的气氛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个人都在加快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压着最后一丝理智。
—
夜里,程让窝在小屋角落。
手里攥着那支香枝,指尖无声地摩挲着竹签的细纹。
按理说,她应该冷静。
这是她的任务。
这是她的职责。
可心底,却有种说不清的钝痛,一点点蔓延开来。
她想起老田。
想起那个倒在泥地上,不肯吐出一句话的人。
想起那些在夜里默默传递情报、在暗巷中流血的人。
—
他们什么也没留下。
连名字,连墓碑,都不会有。
而她呢?
她在做什么?
残忍杀害自己的同胞?
不,违叛军统的应该都是罪人!
程让闭了闭眼,指尖在膝盖上缓慢敲着无声的节奏。
她逼自己冷静下来。
逼自己不去想,不去触碰心底那一团越来越灼热的痛感。
—
远处,巷子里传来铁靴敲地的回响。
那是军统的信号。
准备行动了。
程让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拉开破旧的门板。
风迎面灌来,吹得她耳边呼呼作响。
她站在黑暗中,抱紧双臂,任风吹得头发凌乱,任夜色一点点侵蚀皮肤的温度。
再走一步。
只要再走一步。
就彻底划清界限了。
可心底那道细小的裂缝,已经开始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一丝丝,一寸寸,撕扯着她小心构筑的壳。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天刚擦黑。
杂货铺后院,搬运声还在继续,破布篷下堆着未清点完的粮袋。
巷口的小摊早已收起,空气里只剩下湿冷与煤灰的气息。
一切,看似和往常无异。
但在沉闷的空气里,程让分明听到了——
远处,细碎而整齐的铁靴声,穿过青石板路,一点点靠近。
风里,带着血腥味。
—
赵航似乎也察觉了什么。
他站在后院中央,手里拎着一支烟,还没来得及点燃,着急的喊大家撤退。
程让抱着账册,站在破旧门槛下,心脏跳得极慢。
她没有动作,手里紧紧攥住军统军官证。
只能静静等待,像黑夜中收紧身体的猎物。
第一声枪响,突如其来。
像钝刀划破了沉沉压抑的夜。
紧接着,杂货铺外墙被猛力撞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军统便衣蜂拥而入。
喊杀声、怒喝声、杂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收紧的铁网。
—
军统的命令清晰而冷酷:
“抓活的!能活捉的,必须带走!”
程让抱着账册,顺着混乱人群被推到仓库边。
她小心维持着慌乱中一个普通杂工的模样——惊慌、仓皇,但绝不显眼。
周围的人,有的试图逃跑,有的愣在原地,有的反手抄起木棍拼死反抗。
赵航反应极快。
他一边大喊着让人疏散,一边朝着后巷狂奔。
可军统早有准备。
两侧包抄,枪声接连炸响,巷道口已被封死。
赵航猛地一回头,拔出藏在靴筒里的□□,反手就是两枪。
枪声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火光一闪即逝。
一名军统便衣中弹倒地,但其他人很快反击。
赵航动作干脆利落,硬是在乱枪中冲开了一小段空隙。
可他终究寡不敌众。
几名便衣扑上来,死死按住他持枪的手腕。
枪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赵航被重重摁倒,膝盖狠狠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一声。
他咬紧牙关,脸色青白,但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
血,从嘴角慢慢渗出。
有人拿出黑布,粗暴地蒙住了赵航的头。
另一头高喊:
“带走!”
一行人迅速押着赵航,朝后巷撤退。
剩下的人,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
有的被当场击倒,有的双手抱头蹲下,鲜血在地面蜿蜒成一条条细细的暗红色纹路。
有人还在呻吟,有人已经永远沉默。
—
杂货铺,彻底塌了。
连同那些曾经的日常、信念、希望,一并埋进了这夜色里。
—
程让站在仓库残破的门口,手里还捏着账册。军统的人在核实她的身份。
随后向她敬了个军礼。
她没有动。
只在风灌进来时,袖口被吹得猎猎作响,像失去控制的破帆。
—
周围,只有倒塌的货架,血迹斑斑的青石地面,还有弥漫着焦土与铁锈味的空气。
士兵们大声清点着俘虏,粗暴地拖拽着还活着的人,脚步声、哀嚎声、命令声混杂成一团。
—
程让抬眼。
眼前这一切像被打碎的镜子,每一片碎片都扎在心口。
她想起了。
刚来到这里的那天——
后院晒着破棉被,院子角落支着小灶炉。
搬货的小六子笑着递给她一块干粮,满脸灰尘的王政拍着胸脯说:
“同志,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还有老田,拎着煤球走过时,回头咧嘴一笑,声音低低的,却暖得很:
“同志,新来的吧,别怕,这里的人,靠得住。”
一声声“同志”,一张张朴实的笑脸,仿佛还贴在眼前。
热的,明亮的,炽烈的。
—
而现在。
尘土飞扬中,破门歪斜,小灶炉翻倒,青石板上到处是污泥与血迹。
那些曾经喊着“同志”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押着,像牲口一样拖走。
没有了声音。
也没有了笑容。
—
程让咬住牙关,手指死死扣着账册封皮。
指甲深深陷入木纹里,泛白、发颤,却一声不吭。
心脏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冷,一半痛。
—
风刮过废墟,把地上的账单、破布、断裂的竹篓吹得四散。
程让抱着账册,站在夜风里,身影单薄而沉默。
胸口,一根无形的弦,在极静极静的夜里,慢慢、慢慢,拉到将要崩断。
—
【军统地牢】
天光暗沉,情报处的地牢像一口封死的井。
潮湿、闷热,弥漫着血腥和**的铁锈味。
程让站在地牢外,隔着铁栅,目光沉静地望着里面。
—
赵航被绑在刑架上,手脚张开,皮肉外翻,血迹斑驳。
三天三夜。
鞭子划破了他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鞭痕;
火烙烫烂了他的肩膀和肋侧,皮肉焦黑起泡;
吐真剂注射进血管,让他的四肢剧烈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但赵航始终没有吐一个字。
连一个无意义的音节,都没有。
只是死死盯着地面,眼神漆黑而空洞,像一块沉没在泥底的石头。
—
审讯官换了一批又一批。
每一个人带着不同的手段、不同的狠意。
可赵航像钉死在刑架上的一具破碎雕像。
沉默、倔强、令人发指的沉默。
—
程让站在阴影里。
油灯昏黄,铁锈味混着血腥味,一点点往肺里灌。
她没有动。
只有手指在暗处,微不可察地收紧。
—
三天三夜。
每一鞭抽下去,每一烙铁压上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每一次赵航被强灌吐真剂后浑身抽搐,每一次他被痛得撕心裂肺却咬紧牙关。
都在她眼前,一刀一刀,剜着她原本已经麻木的心脏。
—
她想起初到杂货铺时,赵航递给她的一根烟。
那时,他半眯着眼,声音冷淡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照:
“规矩记牢,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而现在,他被绑在刑架上,鲜血流了一地,嘴唇裂开,眼窝深陷。
却还是咬着那句早已风干成骨的信念。
不说。
死也不说。
程让眼眶发涩。但是这是她的任务,别无选择。
她微微垂下眼,掩住了所有快要崩裂的情绪。
—
三天后。
情报处二楼,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
军统高层穿着整洁,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档案。
他淡淡地看了程让一眼,语气懒散:
“吴念,你跟了赵航一段时间。”
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来,给他个痛快。”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
像扔下一颗石子,砸进死水里。
—
程让站在原地,心脏猛地一缩。
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
但她没有表现出半分犹豫。
只是抬手,接过了军官递来的那把冷冰冰的手枪。
枪身沉甸甸,像一块压着呼吸的铅。
—
楼下,赵航还被绑在刑架上。
已经昏迷,身子像破碎的布偶挂在那里。
血从他指尖滴落,在青石地上洇开一小滩暗色。
—
程让走下台阶。
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撕裂开的灵魂上。
—
走到赵航面前。
她站定。
举起枪。
手指搭上扳机,微微收紧。
—
赵航似乎察觉到了。
他微微抬头,眼神模糊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怨恨,没有求生。
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凉的温和。
和对军统始终如一的蔑笑。
—
程让呼吸一滞。
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慢慢,缓慢到极致地,扣下了扳机。
—
枪声在密闭的地牢里炸开。
赵航的头猛地一偏,呼吸戛然而止。
铁链哗啦一响,整个身子垂了下来。
程让放下枪。
指尖冰凉,像一具死物。
她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回台阶,走回光线之外。
每走一步,背后那滩血迹就越发沉重,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紧紧缠住了她的脚踝。
—
办公室里,高层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笑了笑:
“不错,够冷静,够干脆。”
身边人附和着点头,目光在程让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
程让站在光影交错的门口,低头应道:
“为任务,必须无情。”
声音平稳,像石头落进井里,无声无息。
—
离开情报处时,天光已经泛白。
程让穿过回廊,迎面撞上了一道身影。
是谭枫。
她穿着军装,笔挺严整,肩章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眉眼依旧清冷,只是神色,比以往更深沉了几分。
两人短暂对视。
谭枫的脚步微顿,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恢复了军人的冷静,从容地擦肩而过。
程让站在原地,回头看着她的背影。
心里划过一丝极细极细的疑惑。
——步兵团的军官,为什么会出现在情报处?
—
但很快,她压下了所有念头。
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是致命的。
她低头,迈步离开。
晨风卷着未散尽的血腥味,从破碎的走廊尽头吹来。
冷得像一把刀,从骨缝里,一寸寸割开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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