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旧城区,被一层湿冷的雾气笼罩着。
杂货铺后院,破布篷下堆着昨夜未清理的麻袋,角落里潮气弥漫,地面泥泞。
程让一如既往地弯腰整理货单,动作细致而缓慢。
眼角余光,悄悄扫过正蹲在不远处修理破车轮的老田。
—
老田,沉默寡言,手脚利索,和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每次物资出入、人员交接,赵航总是暗暗倚重他。
尤其是上次去福昌药铺时,程让注意到,真正完成密交接的人,不是她,而是老田。
那一刻,她心里就有了底。
老田——
是杂货铺内部与上级真正情报线的联系人,而福昌药铺的那个老头子也是他们北地救国会的线人。
—
那天夜里。
趁着院里人换班巡夜的空档,程让独自翻过小巷的低墙,借着昏暗夜色,悄悄接近了约定的秘密联络点。
军统的暗线联系人在一个破庙外等着,身形瘦削,戴着灰布帽。
他们没有多话,只短暂交换了一张密写的小纸条。
纸上只有简短几行:
【外围杂货铺,老田为疑似联络点。建议近期监视,伺机控制。福昌药铺确认为接头地点其一】
字迹细小,压得极深。
程让把纸条折好,藏进内衬,动作沉着,没有一丝犹豫。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向军统单独上交重要情报。
她心跳微紧,但表面一派平静。
—
翌日。
赵航召集了小组。
后屋的木门紧闭,昏黄的灯光映着每个人或紧张、或平静的脸。
赵航站在桌前,手里摊开一份新的物资调配表。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程让身上。
“吴念,从今天开始,登记组的交接,归你负责。账册也由你统一录入。”
“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我就带你去宣誓。”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沉默。
程让微微垂眼,心里却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赵航,在进一步信任她了,也认可她了。
外围临时跑腿的身份,已经不足以掩盖真正的安排。
她开始触摸到情报流转的外围边缘了。
—
任务更多,风险也更大。
程让知道,每多接触一分,暴露的概率就多一分。
但她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只沉着点头,声音平稳:
“是。”
—
自那之后,她的生活节奏悄悄改变。
白天继续搬货、整理账册;
傍晚以后,则开始接触更多暗语标记的“补货单”,收集外围传递的物资情报。
每一张清单,每一页账目,每一次交接,她都用心记下。
表面冷静如水,内心却紧绷到极致。
—
同时,她也在悄悄观察每一个人。
王政,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嘴上没个把门;
小六子之后换了个新来的小伙子,机警但怯懦;
老田依然沉默寡言,但每次夜里调动物资,总能看见他最后一个确认账册。
程让没有表露任何异样。
只是趁着抄录账目、搬运货物的间隙,顺手搭话:
“老田同志,这批棉布样子不一样了,是不是换了供货?”
老田蹲在一旁修理麻袋带扣,头也不抬,只简单回了句:
“上面安排的,咱们照办就是。”
短短几个字,滴水不漏。
程让点点头,低笑着接了句玩笑,便顺势岔开了话题。
一来一去,像极了普通同事间漫不经心的闲聊。
—
可她心里却更加确定。
老田知道得更多,只是比谁都懂得藏得深。
—
每晚,她回到破旧的小屋,借着微弱的油灯光,将所有观察记录在小册子上。
笔迹细密、克制:
【外围接触扩大,赵航态度转向信任。老田仍为内部联络中枢,警觉性高。王政等外围人员松散,未触核心。建议继续渗透,寻找情报链更多节点。】
写完最后一行,她停顿了片刻。
指尖在账册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像无声地敲打着自己的心跳。
—
夜深了。
屋外,风吹动破布篷,发出断断续续的破裂声。
程让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闭上眼。
心里默默推演着下一步。
—
翌日。
风灌进旧巷,卷起尘土,像干涩的咳嗽声,在废弃的砖瓦间回响。
杂货铺后院,堆积的麻袋压得巷道更显逼仄。
程让拎着账本,站在仓库门边,眼神平静,指尖却微微发紧。
气氛不对。
从早上开始,街口巡逻的步伐就比平时更重了些,军统的人混在稀松平常的商贩间,呼吸都带着锋利的味道。
网,已经张开。
—
午后,旧城区的巷道里传来沉闷的卡车声。
军统的便衣迅速分散,像暗色潮水悄无声息地涌入各个角落。
赵航站在门口,抽着烟,目光藏在浓浓烟雾后,什么都没说。
程让抱着账册,垂着眼,看似专注翻阅,其实余光死死锁定着动静。
她知道。
今天,老田,和福昌药铺都逃不过了。
—
这边,几个便衣大步走进杂货铺。
为首的人伪装成市政巡查,翻着破旧的登记表,表面随意,手却时刻按在腰侧。
程让低头记账,感受着他们慢慢收紧的包围。
然后,她看见——
便衣们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老田。
—
老田正在院角整理煤饼,姿势松散,像往常一样无害。
但当便衣靠近时,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僵。
下一瞬。
他猛地起身,飞快地抄起一只破麻袋,狠狠朝旁边的人砸去。
动作又快又狠,带着绝望的一击。
现场瞬间一片混乱。
—
便衣们大喊着围堵。
老田低头疾冲,穿过堆满杂物的窄巷,身形沉稳,动作沉着,显然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种局面。
煤屑和破烂货袋被他一路踢飞,像破碎的浪花。
程让站在仓库门边,心跳狂乱,却一动未动。
她知道,她不能动。
她是“吴念”,而这是她的猎物。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慢慢的躲到仓库后面。
—
老田一连串动作快得惊人,一度冲开了包围圈。
但巷道太窄,出入口早被控制。
一个便衣抄起木棍,从侧面猛力一击。
老田躲闪不及,肩膀狠狠撞上墙角,身形一晃,踉跄跪地。
杂货店其余人都想冲过来帮忙,尤其是赵航,脖子青筋暴起鼓着劲向老田这边冲。
可是大量的军统便衣可不给他机会,死死的禁锢住他们。
赵航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崩他们一脸。
“娘的,看老子不弄死你们,抓一个无辜的老人,算什么东西!”
便衣们目不转睛,只是手臂加大了力度将他们死死按在原地。
—
便衣们见老田跪地便猛的扑上来,压制。
有人喝令老田:“不许动!”
老田喘着粗气,双眼血红,瞥见靠得最近的便衣腰侧露出一截枪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他猛地伸手,死死攥住枪柄,用尽最后的力气往自己太阳穴一顶。
砰——
枪声在逼仄的巷子里炸开,短促而决绝。
尘土在空气里炸开,弥漫成一片朦胧的暗色。
老田的身子猛地一震,然后缓缓倒下。
半边脸贴着冰冷的泥地,血从鬓角缓缓蔓延开来,蜿蜒着浸湿了破布袋。
—
一切寂静下来。
只有远处风吹动破巷子边缘的铁皮,发出呜呜的尖响。
—
便衣们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有人探了探脉搏,脸色阴沉地挥了挥手:
“死了。”
冷冷的两个字,像一锤砸碎了这片狭窄空间仅存的喘息。
赵航被压制在远处,眼底压着滔天的暗流。
—
程让站在仓库门边,心口像被刀钝钝碾过。
没有流泪。
也没有动作。
只是眼底那点早已压抑到极致的震动,在这一刻,微微破开了缝隙。
—
老田死了。
没有供出一句话。
没有给他的敌人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空隙。
就像一块旧铁,最后一刻,也选择了自己崩碎,而不是被敲断。
—
夜,沉沉地压下来。
杂货铺一片死寂。
程让缩在自己小屋角落,翻着已经习惯记录的暗号本。
油灯光微微跳动,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一笔一画写下:
【外围杂货铺内部联络人老田,突围失败,自尽。未透露有用线索。】
—
写完最后一行,她停顿了很久。
笔杆在指尖滚动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破裂。
不是因为任务。
而是因为眼睁睁看着——有人,为了信仰而死。
—
夜已深。
巷子风声呼啸,吹得窗棂咯吱作响。
程让收起本子,准备熄灯。
就在这时——
窗子那边,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动静。
—
她猛地绷紧身体,手下意识摸向藏在床边破布袋里的匕首。
但下一秒,当微弱的光线下,一道熟悉的身影翻进窗户时——
她的手停了。
是谭枫。
—
没有军装。
只穿着一身深色便服,头发散乱,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她动作极轻,像怕惊动屋里的人。
—
程让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那道身影蹲下来,把手轻轻搭在窗台上,眸光在黑暗中定定地望着她。
像是在确认。
也像是在寻找。
—
半晌,谭枫轻声开口:
“吴念,是吗?”
声音压得很低,沙哑,带着一丝极轻微的颤抖。
程让喉咙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沉着答:
“……是。”
声音柔软,含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紧张。
—
谭枫靠近了一步,膝盖蹭到破旧的床角。
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那双一直带着凌厉锋芒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极深极深的疲惫和探寻。
她低声呢喃:
“我知道,不应该来寻你”
“我...能抱抱你吗?”
声音哑得像风擦过破旧旗帜,沙沙作响。
—
程让心口发紧,却只是垂眼,避开了她灼灼的注视。
指尖紧紧扣着粗布裤缝,死死控制着自己不去颤抖。
—
黑夜里,两个人隔着半步的距离。
彼此呼吸交错,心跳在寂静中一点点放大。
程让知道,谭枫本能已经认出了她。
但对方还在压抑,还在试探。
因为不确定,因为害怕自己错过了什么,怕自己相信了幻觉。
—
一阵风灌进来,把油灯吹得微微一颤。
程让抬眼,在微光中看见谭枫微微发红的眼眶。
她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
但最终,只是低声重复:
“我是吴念,不是旁人。”
“我与你不熟,军官。”
—
谭枫盯着她,很久,很久。
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靠着窗台,整个人都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
良久。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得像风吹碎枯枝。
“好。”
她转身,利落地翻出窗户,消失在夜色里。
—
程让坐在床边,慢慢垂下头。
指节发白,心跳得像擂鼓,却一声不响。
风继续灌进破窗,带着夜的寒意,像无声的手掌,覆在心头。
冷得她微微发颤。
—
老田死后,杂货铺沉了一整天。
没有人议论。
没有人哭泣。
但每一个人走路、搬货、说话时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仿佛空气里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稍微出一点声响,就会划破平静。
—
赵航没有第一时间发火,也没有公开清查。
他只是照常出现在后院,照常巡视,照常抽烟。
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他在看,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多余的眼神。
像是一头隐匿在暗处的猎犬,绷紧了肌肉,只待机会咬断猎物的喉咙。
—
程让也感觉到了。
尤其是,赵航看向她的目光。
表面上,和过去没有两样,平静,简短,不动声色。
但目光深处,藏着一种慢慢升起的冰冷警觉。
像是盯上了什么又说不清的东西。
—
午后,赵航召集了仓库组开小会。
屋子里的空气闷得厉害,木门紧闭,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晃着,投下扭曲的影子。
赵航摊开一份新制的物资清单,把每一项任务分配得细致入微。
轮到程让时,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吴念,账册你一向做得仔细。今晚开始,夜里留守,单独对账。”
声音温和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敌意。
但在座的人微不可察地交换了眼色。
程让也听懂了。
赵航要把她圈进更小的范围,近距离盯住。
—
她低头应下,动作从容,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但心脏,却收紧成一块冰冷的石头。
—
夜晚。
杂货铺后院只留了两盏油灯,灯光暗得发青。
程让坐在破旧木桌前,翻着厚重的账本。
赵航坐在对面,抽着烟,吐出的烟雾慢慢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
他们几乎不说话。
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与烟头燃尽时的细碎爆响。
压抑得像深井里最后一口气。
—
程让保持着惯常的节奏,一笔一划认真核对。
偶尔赵航低头点烟,目光却从烟雾缝隙里打量着她的动作。
像是在找寻哪怕一点点迟疑或破绽。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程让从第一页对到最后一页,笔尖从未抖动,眼神从未闪烁。
她清楚,在这样被盯着的情况下,连手指的每一次翻页都必须控制得自然合理。
—
到深夜时,赵航终于合上账本,弹了弹烟灰,声音淡淡:
“辛苦了。”
程让起身,礼貌地点头:
“应该的。”
赵航没有再留她。
只是坐在原地,看着油灯里跳动的火光,神色莫测。向她离开的方向轻飘飘说了句。
“老宋,你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
走出后屋时,夜风灌进巷子,带着冰凉的尘土味。
程让靠着破墙站了片刻,仰头看了看满天灰暗的夜色。
指尖微微发冷。
—
她知道,赵航已经起了疑心。
她能感觉到,他像一只绕着猎物慢慢打圈的狼,步步逼近,却还未下口。
还在等。
等一个真正可以动手的理由。
—
程让慢慢收回视线,拉了拉破旧外套,拢紧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慢慢跳动着,节奏沉闷而压抑。
不是因为害怕暴露。
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悄悄侵入了骨头。
—
翌日。
杂货铺开始悄悄清理痕迹。
货物分类得更细,旧物资被悄悄烧掉,仓库角落一夜之间空了一半。
赵航下令:
三天内,杂货铺全面转移。
每个人都被重新分配了任务。
而程让,赫然被列在了外围押送小组。
表面是普通物资转移。
实际上,是清点情报、清扫潜在暴露口,最危险的工作。
赵航把新清单交到她手上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
“干得好,继续努力。”
掌心压得很重,带着试探与压迫。
程让接过清单,微微一笑,眼神沉静:
“是。”
没有一丝迟疑。
—
夜色中,她独自坐在破屋门口,翻着那份新清单。
一行行名字和物资编号映入眼底。
手指掠过纸面时,微微一顿。
清单里——
有几处暗号,只有真正内部骨干才懂。
赵航,果然在试探。
也许,下一步,就是引蛇出洞。
要是她再不行动,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了。
—
程让闭上眼,靠着门槛坐下。
风灌过巷口,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她抱着双膝,把自己缩成一团。
胸口隐隐作痛,像有什么压在心脏上,沉得喘不过气。
活着。
要继续活下去。
冷静,伪装,等待。
这是潜伏者的全部信条。
可她的心底,却已经慢慢,慢慢,开始裂开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只有一步步走下去的沉默。
和——
无尽深夜里,逐渐失温的呼吸。
这篇文章GongChanDang统称为北方或北地救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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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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