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旧城区上空压着一层铅灰色的云。
杂货铺的后院,堆满了煤饼和破旧麻袋,一切都被落日余晖染上一层暗黄。
程让正在角落清点货单,身侧的旧算盘敲得啪嗒作响。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军统步兵营的人在前街设了临检,顺道要来这边巡逻!”
有人低声通报。
一瞬间,院子里所有人都紧绷了起来。
赵航快步走出,目光沉稳而冷静:
“都按平常搬货的样子,各归岗位,不多说一句废话。谁问什么,只答货物清单。”
他说完,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特意在程让身上略略停顿了一瞬。
程让轻轻点了下头,动作沉静。
—
不多时,军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三四名全副武装的军统步兵鱼贯而入,脚步整齐,动作干练。
最前方是个年轻的少尉,身形挺拔,眉眼冷肃,正低头与赵航核对登记册。
身后跟着几名士兵,散开检查四周。
程让垂着眼,继续在角落慢慢翻着货单,手指压住纸页,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登记员。
—
然而,她余光扫到,院门口新出现的人影时,心脏还是猛地收紧了一瞬。
——是谭枫。
穿着干净利落的步兵军服,肩上的军衔闪着冷光,腰间佩着配枪。
她神色沉静,眼神犀利地扫过院子,像例行公事般巡视。
程让低下头,压着呼吸。
她知道,绝不能让谭枫认出自己,更不能露出半点异样。
—
可天意弄人。
就在她翻动账册时,一阵风吹来,把角落里本已堆好的煤袋吹得塌了一角。
啪嗒一声脆响。
巡逻中的谭枫闻声抬头,本能地朝声源方向望去。
目光,与程让短暂地撞上了。
—
那一瞬,像被刀尖刺破的一层极薄的纸。
时间仿佛凝滞。
程让手里捏着账册,姿态镇定,只是极自然地微微一顿,随后低头整理塌落的煤袋。
没有多看一眼。
动作平静到无懈可击。
—
谭枫站在院门口,眼神微不可察地凝了一下。
她盯着那个弯腰理货的身影,眉心轻轻蹙起。
熟悉——太熟悉了。
这种沉静,这种动作,这种气息……
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明明只是一个杂货铺里普普通通的文员,穿着粗布褂子,袖口还沾着煤灰。
怎么会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
少尉催促着继续搜查,谭枫回过神,迅速收敛了表情。
她没有上前,也没有多问,只冷静地收回目光,转身跟着队伍往后院巡查。
仿佛刚刚那一刹那的凝滞,从未存在过。
—
整个搜查过程持续不到半个小时。
杂货铺堆的都是些破布旧麻袋,账册清楚,人员简单。
巡逻队确认无异常,很快撤离。
靴子踏过青石巷,咔哒咔哒地远去,只留下一地泥尘和压抑的空气。
—
赵航站在院口,目送他们离开。
直到最后一名士兵转过巷角,他才收回目光,低声吩咐:
“各归各位。晚上巡夜加一倍。”
众人应声散去。
程让提着账本回到仓库,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核对货单。
动作沉着,呼吸绵长,指尖微凉。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短短一瞬的对视,像刀刃划过心口。
无声,却疼得发闷。
—
夜深。
杂货铺后院熄了灯火,只留稀疏的油灯在风里摇曳。
程让独自坐在床边,随意的翻了翻自己的暗号本:
她却在想谭枫。
和那一瞬几乎要被撕裂的心跳。
—
只是。
油灯微微一晃时,她闭上眼。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傍晚那一幕:
尘灰里,谭枫站在门口,穿着军装,眉眼清冷,眼底藏着一抹短促却真实的疑惑。
而她,程让,只能站在破烂的煤堆边,弯腰藏起所有的情绪。
假装从未认识,假装素未谋面。
—
夜风刮过破烂的窗棂,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程让拢了拢身上的粗布外套,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闷闷的,沉沉的,无法排解。
—
再见了。
可又像,什么也没有见到。
—
第二天清晨,天灰蒙蒙的。
杂货铺后院,稻草堆上还挂着夜里未干的湿气。
程让一大早便开始清点昨日遗落的货物,动作一如往常,麻利、安静。
院子里人声嘈杂,推车、搬运、抄录,每一项都小心翼翼,仿佛昨晚那场军统巡逻从未发生过。
但气氛,仍然带着一股暗暗绷紧的寒意。
—
午时过后。
巷子外头,铁靴踩地的声音再次响起。
程让站在仓库门口,抬头一看。
——又是谭枫。
独自一人,穿着昨日那身步兵营制服,帽檐压得很低,肩上挎着皮带和侧袋,神情平静。
她步子不急不慢,穿过巷道,径直朝杂货铺方向走来。
程让默默转过身去。
—
赵航快步迎了出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
“军官同志,有什么指示?”
谭枫拿出一张折好的临时检查单,简单答道:
“例行巡查,昨晚有人在附近报警偷窃,需再走一遍流程。”
声音沉稳,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赵航点头,安排几个人引她四处查看。
—
程让依旧站在仓库边,低头整理账册,神情自若。
但耳尖早已捕捉到赵航暗中传来的一个细小手势——
留意。
—
果然。
不多时,谭枫在例行走过杂货堆时,脚步微微一顿,朝程让所在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明明是再自然不过的巡查动作,程让却立刻警觉起来。
她手中动作不停,只在翻账册的间隙,抬眼看了对方一眼。
目光一触即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普通人对军统军人的本能戒备与紧张。
—
谭枫站定,视线落在她身上。
片刻,谭枫开口了,声音不高:
“你叫什么名字?”
程让顺势起身,动作干脆,低头答道:
“吴念,商会登记员。”
声音平稳,带着一点适度的局促。
—
谭枫点了点头,又问:
“来这边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
程让低头回答,双手规矩地搭在账册上。
语气、节奏、神色,分毫无懈。
—
谭枫眼神微动,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
她记得——
程让从前的动作,总是利落中带着一丝从容,而不是眼前这副小心翼翼到近乎局促的模样。
可时间似乎总能改变很多东西。
逃难、颠沛流离、从高楼宴席跌入泥淖……太正常了。
她压下心头那股隐隐的不安,换了个更轻松的语气:
“看着挺熟练的,江南人?”
程让低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简短得再正常不过。
—
短暂的沉默。
风从破巷里钻过,吹得破布幔猎猎作响。
周围杂工们低头干活,没人注意她们这边。
谭枫微微俯身,像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以前……在哪干的?”
程让的指尖在账册页角一顿,几乎不可察。
但她抬头时,神色平静,只带着一丝极轻微的迟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模糊和警惕:
“在……江南一家商会,帮着记账。”
她没有撒谎,只是模糊地跳过了所有具体可查证的细节。
声音干净而克制,带着一点点无害的谨慎。
就像一个底层流民,在陌生军人面前自然会有的戒备。
—
谭枫盯着她看了很久。
眼里有疑惑,有迟疑,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仿佛她站在雾气里,看着一幅被故意涂抹模糊了的旧画。
明知道那里藏着故事,却怎么也触不到真实的轮廓。
—
最终,谭枫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好好干活,别惹事。”
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淡。
转身,继续走向后院。
—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破旧屋檐下,程让才缓缓松开一直绷紧的指节。
指甲在掌心划出几道细细的红痕,微微泛着痛意。
她低头,继续整理账册。
神色平静,心跳绵长而沉稳。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但心底,却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缝,悄悄地,被撬开了。
她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内,听懂了谭枫语气里不动声色的试探,也感受到了那一层被压制得几近溢出的情绪。
也许是疑惑,也许是怀念。
但绝对,不是冷漠。
—
入夜。
杂货铺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程让回到自己的小屋,脱下外衣,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暗号本。
油灯跳跃的光影在她眼底闪烁,把眼神映得格外深。
她拿起笔,工整地写下:
【外围杂货铺,环境稳定。内部未出现可疑异动。】
最后落笔时,她轻轻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画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弧。
手指冰冷。
心却燥热难平。
心里那点柔软的部分,在今晚,悄无声息地长出了一寸柔软的新芽。
没人看见。
只有她自己知道。
—
连日来,旧城区的天色总是沉闷低垂,像压着一口无声的大锅。
杂货铺的后院,物资流转比往日更加频繁。
赵航几次低声交代:
“外围的接应要紧了,上面要准备大行动,小心点,别出差错。”
说话时,他的眼神在众人中扫过。
像寻常布置,又像无声点名。
—
这天下午,赵航把程让叫到后屋。
屋子里弥漫着湿煤灰的气味,墙角堆着半掩的旧麻袋。
赵航低头翻了翻手里的小册子,随口说着:
“这几天仓库太忙,人手不够。吴念,你晚上跟老田一起,去趟南巷头那边的‘福昌药铺’。记住,取一包棉布样品,顺便带回来账单。”
说得云淡风轻,像普通的采购跑腿。
可程让一听,就明白了。
这种安排,表面是送货取货,实际上,是外围情报传递的惯用手法。
所谓“棉布样品”,真正目的是传递最新物资调配情报;
账单里,或许藏着密语或者暗号。
她低头应下,动作沉稳:
“明白了。”
赵航点头,神色没什么异样,只在最后补了一句:
“路上小心。别落单,别出声。”
语气平静,却藏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
夜色低沉。
程让背着帆布袋,跟着老田沿着旧城区的小巷一路前行。
两人不言不语,只踩着泥泞和积水,走得极小心。
福昌药铺藏在南巷头最里侧,门脸斑驳,药柜后摆着几筐陈年草药。
掌柜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眯着眼递给老田一包普通棉布样品,又慢吞吞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张账单,夹在一叠草药单中间。
全程无一句多余话。
程让被他们隔在旁边,什么都没有瞥到,只能草草记下老人的模样,微微点头,转身就走。
他们的一切动作自然到毫无破绽。
—
回去路上,老田突然咳了两声,低声说:
“最近赵航盯得紧,你小心点。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程让侧头看他一眼,轻声问:
“怎么了?”
老田摇摇头:
“不清楚,只是感觉,气氛变了。”
“你是老宋的人,所以我提醒你两句罢了。”
说完,他又咳了咳,背影微微佝偻下去,在昏黄的巷灯下拉得很长。
—
回到杂货铺时,夜已经深了。
赵航站在后门,沉着脸亲自接过了棉布包裹和账单。
程让把东西交上后,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她知道——在这样的局势下,话少,动作干净,是最好的自保。
—
刚走到仓库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程让一愣,抬头。
是谭枫。
还是穿着步兵军服,袖口卷起了一半,手里拎着军帽,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巷子很暗,只有破旧门楼上一盏微弱的灯光投下来,把谭枫的侧脸照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点冷锐感。
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
“又碰上了。”
谭枫开口,声音轻。
像随口闲聊,又像刻意等待。
程让微微收紧手指,但面上依然平静。
好你个碰上了,可真巧呢。
她垂眼,语气规矩:
“是,军官同志。”
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合理的紧张和克制的敬畏感。
—
谭枫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
“你很面熟。”
程让心跳微紧,却没有抬头,只是苦笑了一下,低声答:
“兵荒马乱,逃难的人多,军官认错了吧。”
声音软而不失分寸,既不挑衅,也不露怯。
—
谭枫没有接话,只慢慢靠近了一步。
近得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频率。
程让微微仰头,直面她的注视,眼里干干净净,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局促。
像极了一个在逃亡中被现实打磨得小心翼翼的人。
两人对峙了一瞬。
谭枫终于收回目光,声音低哑了一分:
“在这干得习惯吗?”
程让低声答:
“习惯……能活下来就好。”
声音轻轻的,像一根细线,牵着两人之间悬而未决的情绪。
—
谭枫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暗色。
像是痛惜,又像是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失落。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加了一句:
“好好干。别出事。”
又是这句话。
声音轻到几乎被风吹散,但是“别出事”却被她刻意加重了读音。
—
程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指尖在掌心紧了又松。
胸口一阵绵长闷热。
她没有追问,没有挽留。
因为她知道。
——现在,她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阵营和身份。
还有,不能言说的底线和秘密。
—
夜色深浓。
程让靠着破旧仓库的门板,闭了闭眼。
指尖无声地摩挲着粗糙的布料,像在抚平心底那一道细小却无法愈合的裂缝。
暗夜无声,风吹起巷角破布,像旧时光缓慢翻过的一页。
她们终究,已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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