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5

北方的春天冷得发硬。

破旧杂货铺外,铜铃在风里咣咣作响,巷道潮湿,青石板缝里溢着脏水。

程让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门口,敲了三下,停顿,再一短。

屋里传来轻微动静,很快,一个瘦削警惕的中年男人推开门缝。

他没说话,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程让低头,双手递上怀里的推荐函。

男人接过,看了一眼信封封口,确认暗号无误,才低声道:

“进来。”

穿过杂乱的前厅,她被带到后院一间小屋。

屋内光线暗淡,桌上摆着一盏半死不活的油灯,三个人围坐桌旁,穿着灰布便装,神色冷峻。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沉闷得压人。

程让把行李放到脚边,沉着地站在屋中央。

男人将推荐函递到桌前,轻声说:“新来的。”

桌后的年长者没看她,只拿起推荐函细细查看,确认了盖章、字迹与编号。

又翻开附带的个人资料,一行行过目。

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到油灯烧得轻微爆响。

过了片刻,年长者抬头,终于开口。

嗓音嘶哑,带着北方特有的干涩:

“叫什么名字?”

“吴念。”

“老家?”

“江南,嘉兴府下辖的临水县。”

“父母兄弟?”

“父亲吴海,江南盐运分署原职员,母亲早逝,无兄弟姐妹。”

“原来干什么?”

“鸿源商会账房,做文案登记。”

提问一环扣一环,程让沉稳作答。

对方又突然换了角度:

“怎么知道这里?”

“江南沦陷时,鸿源撤离。宋会长给我留了这封推荐函,我跟着旧同事北逃,在渔梁镇短暂停留,听酒馆里偶有人提起,说这边有活路,便一路找来。”

年长者眉头微动,默默点头,听到是宋会长亲自留的推荐函,心中便有了衡量。

另一个年纪稍轻的盘问者冷不丁插话:

“酒馆里?叫什么酒馆,掌柜的什么样?”

程让稍顿,眼睫一垂,很快答:

“半坡小馆,掌柜外号‘老三’,矮胖,脖颈有烧伤疤。”

屋内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表态。

短短几分钟,已连着设了三个套。

继续。

“路上走了哪几条道?”

“渔梁到雁门,经三里铺转道平川,最后到此。”

“途中谁带着?见过什么人?”

“自个儿走的。只有在三里铺时,和一户推小车卖烧饼的老夫妻同行过几里路。”

盘问极细,细到每一个可以忽略的琐事。

程让的回答条理分明,没有卡壳,没有犹豫。

她知道,这种逐步逼近式的交叉验证,就是要逼出破绽。

窗外,天色渐暗,破布窗帘边缘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屋内气氛冷得像压了层冰。

到了后半段,年长者放下推荐函,沉声问:

“既然是自愿投奔,知道这边是什么地方?”

程让抬眼,眼神平静:

“知道。宋会长同我交代过,是北方抗战组织。”

对方继续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刃。

“知道风险?”

“知道。”

“为什么来?”

程让微微收紧指节,语气不变:

“家乡已破,故人零落。唯愿尚能尽一分力,存一口气。”

简单一句,掷地有声,没有夸饰。

三人听完,交换了一个极轻微的眼色。

审查没有表面动作。

但程让心里清楚,这屋里从头到尾,她的一言一行都在被看,呼吸频率、眼神起伏、细节反应,每一样都在对方的掌控中。

这是训练时就反复演练过的局面。

她面上沉静,心中却如刀绞,每根神经紧绷到极致,却一丝未露。

过了很久。

年长者合上推荐函,低声道:

“初审通过,安排外围工作,继续考察。”

他说着,从桌角抽出一枚灰布袖章,推到桌上。

“缝上。从现在起,内部互称同志。”

程让上前一步,接过袖章,低头应声:“明白。”

动作平稳而克制。

再之后,三人向瘦削男人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当天傍晚,她被分配到杂货铺后院的物资登记组。

每天负责搬运、清点、登记仓库日常出入货物。

没有接触任何重要联络人;

没有碰到任何情报资料;

甚至没有机会独自外出。

外围,新人,未过考察,未曾宣誓。

这是地下组织标准的处理方式。

一切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刚开始的几天,同事们对她礼貌而疏离。

一起吃饭时,围着一只粗陶盆子挤着喝稀粥;

一起搬货时,彼此打着短促的招呼,干脆利落;

连夜里分配守夜,都是轮班,隔着一段距离。

程让冷静融入,从不主动多话,也从不表现出一丝异样。

白天干活,晚上整理自己抄录的小册子,记录每天的出入、交接、人员细节。

她是潜伏者,必须比任何人更安静、更无害。

第五天下午。

程让正蹲在仓库角落,盘点当天的煤饼数量。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只见一名青年走了进来。

穿着灰蓝色外套,神色平静,眉眼沉着。

“吴同志?”

青年站在门边叫她,声音低稳。

程让放下手中的笔记,起身立正。

青年走近,自我介绍:

“赵航,事务组负责联络和管理。以后你的直接负责人是我。”

他语速不快,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观察。

程让应道:“是,赵同志。”

赵航递过一本薄册子,简单交代:

“这是日常物资出入流程。每天晚饭前,核对好送到三号屋后窗口,由我收。”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

“记清楚了,账目、数量,别出错。出错,不是自己担,是连累整个小组。”

“虽然是宋会长推荐,但是我也不会给你开后门。”

这话说得轻,却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程让面不改色,沉声答:

“明白。”

赵航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脚步声沉稳,消失在巷子深处。

夜晚。

程让趁换班的空档,坐在稻草铺成的床位上,借着微弱油灯光翻阅那本流程册子。

她一页页记下标准流程,核对方式,交接节点。

手指滑过粗糙的纸面,心无波澜。

一切按部就班。

冷静,沉着,隐匿。

只是偶尔。

当耳边传来旁屋几个青年围着窝头小声说笑。

有人念着前线消息,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熬到明年,打跑了军统,咱也能堂堂正正穿着棉衣上街哩。”

有人笑着骂:“我看你是穿着棉衣上街讨饭哩!”

拌着煤油灯的微光,笑声零零碎碎地落进寂静的夜里。

粗糙,真实,却比南方局那些冷冰冰的应酬场、尔虞我诈的客套,更像是活着的人。

程让微微垂下眼睫。

指尖翻过册子的声音,细碎如蚀骨的风声。

她依然清醒,依然冷静。

只是心底极深极深的地方,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微微敲了一下。

几不可闻。

暮春将尽,旧城区的风里,已裹着隐隐的燥热。

杂货铺后院,堆积的麻袋与破木箱沾了灰,一股淡淡的霉味在角落发酵着。

午后,赵航召集了小组。

破桌子上摊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纸角早已磨得起了毛边。

赵航的手指压在地图上一处偏僻的小巷交叉口,低声道:

“这批物资,今晚必须赶到九条巷西口,接头时间子夜之前。”

他抬头,扫视众人一圈,神色沉着:

“路线旧的,接应新的。小心路上有临检。”

短短几句话,气氛骤然凝重。

程让站在人群里,目光沉静。

她知道,这种任务,虽然只是外围运输,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危险。

动荡之下,城内外的封锁与清查越来越频繁。

一条走错的路,一个答错的暗号,就可能万劫不复。

晚饭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杂货铺后院点着暗黄的油灯,几个人迅速整理好装着药品、布料的小包裹。

每人背一份,不多,不显眼。

赵航分配任务时,目光短暂停留在程让身上,但什么都没说,只将一份较轻的包裹递给她。

“跟着队列,少说话,少动作。”

他低声叮嘱,声音平静无波。

程让接过,点头。

夜行队伍悄悄出发。

前头是王政,肩上背着最大的袋子,步子一贯急。

中间是小六子,脚步快慢不一,时不时回头张望。

程让走在第三位,位置适中,既能看清前方,又方便应变。

后头是老田,拎着铁皮箱,步子稳重。

赵航没有跟,只在门口沉着目送他们离开。

巷道狭窄,脚步声踏在湿泥地上,几乎听不见回响。

四周的屋子透着昏黄的烛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孩童哭闹。

行至半路,王政突然抬手做了个停步的手势。

巷子尽头,一队穿戴杂乱的军统巡逻兵正举着手电,在街口设卡。

他们松松垮垮的穿着军服,只在袖口别着一截红布,动作粗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

程让瞬间绷紧了身体,掌心沁出微汗。

但她没有动,只垂着眼,微微侧身,把包裹压低在身侧,姿态自然得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苦力。

王政回头,用极微小的动作比了个暗号:——迂回绕行。

他们迅速贴着墙根,踩着暗巷边的碎石,一步步向后撤。

小六子脚步急促,差点踩翻一只破旧的铁桶。

程让眼疾手快,伸手一扶,及时按住,动作自然流畅。

对面巡逻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拿着手电往巷子里照。

几道光柱在黑暗中扫来扫去,刺得人眼睛生疼。

但最终,他们没有进来,只是嘟囔了几句,又转头去别处搜查。

短暂的危机解除,四人重新调整队形,继续前行。

程让心脏跳得很快,但面上依旧沉静无波。

这种突发状况,她在训练中无数次模拟过。

绕路后,接近交接点。

西口一带灯火稀疏,只有破庙门前挂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那是暗号之一。

他们放缓步子,小心靠近。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哨声。

紧接着,三四个黑影从小巷口冲了出来,举着手电,高声喊:

“站住!检查!”

一瞬间,所有人神经紧绷。

王政低吼一声:“分开走!”

说完,率先朝左巷钻去。

老田也反应极快,想拉着小六子冲向另一侧破屋。

程让抱紧怀里的包裹,转身就要撤退。

然而,最外围的小六子因为腿伤落后了半步,被巡逻兵逮了个正着。

一阵扑打挣扎中,他背后的包裹掉在了地上,哐啷一声滚到巷道中央。

“是走私货!”

有人高喊。

巡逻兵一拥而上,将小六子死死按倒在地。

小六子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慌乱又绝望,但最终,他没有呼救,只咬牙一声不吭。

程让藏身在暗处,亲眼看到那一幕。

心脏像被什么钝器敲了一下。

但她没有动。

理智压过本能。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呼吸,压低身形,随着老田的示意,趁着混乱迅速撤离。

剩下的夜行路,走得异常沉默。

每个人都背着湿冷的夜气,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交接完成后,程让回到杂货铺。

赵航没有问什么,只简短地扫了他们一眼,点头让他们各自回房休息。

整个小院,静得只剩风声。

深夜。

程让独自坐在床铺上,借着油灯昏暗的光,将今晚的经历细细写进记录本:

【小六子因失足被捕,疑似暴露物资。未波及其他人员,外围损失一人。可将小六子送审,其人对行动略知一二】

每一个字,笔画沉稳。

程让写完,停了一下。

脑海里又闪过小六子在地上被压制时,那一瞬回头望向同伴们的眼神。

既没有乞求,也没有怨恨。

只有一瞬间的,想要留下的意愿。

程让合上本子,将一切情绪封存。

油灯微弱地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声穿过破旧的窗棂,像远处压抑不住的哭喊,最终归于沉寂。

程让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直到夜,彻底吞没了所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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