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冷得发硬。
破旧杂货铺外,铜铃在风里咣咣作响,巷道潮湿,青石板缝里溢着脏水。
程让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门口,敲了三下,停顿,再一短。
屋里传来轻微动静,很快,一个瘦削警惕的中年男人推开门缝。
他没说话,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程让低头,双手递上怀里的推荐函。
男人接过,看了一眼信封封口,确认暗号无误,才低声道:
“进来。”
—
穿过杂乱的前厅,她被带到后院一间小屋。
屋内光线暗淡,桌上摆着一盏半死不活的油灯,三个人围坐桌旁,穿着灰布便装,神色冷峻。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沉闷得压人。
程让把行李放到脚边,沉着地站在屋中央。
男人将推荐函递到桌前,轻声说:“新来的。”
桌后的年长者没看她,只拿起推荐函细细查看,确认了盖章、字迹与编号。
又翻开附带的个人资料,一行行过目。
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到油灯烧得轻微爆响。
过了片刻,年长者抬头,终于开口。
嗓音嘶哑,带着北方特有的干涩:
“叫什么名字?”
“吴念。”
“老家?”
“江南,嘉兴府下辖的临水县。”
“父母兄弟?”
“父亲吴海,江南盐运分署原职员,母亲早逝,无兄弟姐妹。”
“原来干什么?”
“鸿源商会账房,做文案登记。”
提问一环扣一环,程让沉稳作答。
对方又突然换了角度:
“怎么知道这里?”
“江南沦陷时,鸿源撤离。宋会长给我留了这封推荐函,我跟着旧同事北逃,在渔梁镇短暂停留,听酒馆里偶有人提起,说这边有活路,便一路找来。”
年长者眉头微动,默默点头,听到是宋会长亲自留的推荐函,心中便有了衡量。
另一个年纪稍轻的盘问者冷不丁插话:
“酒馆里?叫什么酒馆,掌柜的什么样?”
程让稍顿,眼睫一垂,很快答:
“半坡小馆,掌柜外号‘老三’,矮胖,脖颈有烧伤疤。”
屋内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表态。
短短几分钟,已连着设了三个套。
—
继续。
“路上走了哪几条道?”
“渔梁到雁门,经三里铺转道平川,最后到此。”
“途中谁带着?见过什么人?”
“自个儿走的。只有在三里铺时,和一户推小车卖烧饼的老夫妻同行过几里路。”
盘问极细,细到每一个可以忽略的琐事。
程让的回答条理分明,没有卡壳,没有犹豫。
她知道,这种逐步逼近式的交叉验证,就是要逼出破绽。
窗外,天色渐暗,破布窗帘边缘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屋内气氛冷得像压了层冰。
—
到了后半段,年长者放下推荐函,沉声问:
“既然是自愿投奔,知道这边是什么地方?”
程让抬眼,眼神平静:
“知道。宋会长同我交代过,是北方抗战组织。”
对方继续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刃。
“知道风险?”
“知道。”
“为什么来?”
程让微微收紧指节,语气不变:
“家乡已破,故人零落。唯愿尚能尽一分力,存一口气。”
简单一句,掷地有声,没有夸饰。
三人听完,交换了一个极轻微的眼色。
—
审查没有表面动作。
但程让心里清楚,这屋里从头到尾,她的一言一行都在被看,呼吸频率、眼神起伏、细节反应,每一样都在对方的掌控中。
这是训练时就反复演练过的局面。
她面上沉静,心中却如刀绞,每根神经紧绷到极致,却一丝未露。
—
过了很久。
年长者合上推荐函,低声道:
“初审通过,安排外围工作,继续考察。”
他说着,从桌角抽出一枚灰布袖章,推到桌上。
“缝上。从现在起,内部互称同志。”
程让上前一步,接过袖章,低头应声:“明白。”
动作平稳而克制。
再之后,三人向瘦削男人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
当天傍晚,她被分配到杂货铺后院的物资登记组。
每天负责搬运、清点、登记仓库日常出入货物。
没有接触任何重要联络人;
没有碰到任何情报资料;
甚至没有机会独自外出。
外围,新人,未过考察,未曾宣誓。
这是地下组织标准的处理方式。
一切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
刚开始的几天,同事们对她礼貌而疏离。
一起吃饭时,围着一只粗陶盆子挤着喝稀粥;
一起搬货时,彼此打着短促的招呼,干脆利落;
连夜里分配守夜,都是轮班,隔着一段距离。
程让冷静融入,从不主动多话,也从不表现出一丝异样。
白天干活,晚上整理自己抄录的小册子,记录每天的出入、交接、人员细节。
她是潜伏者,必须比任何人更安静、更无害。
—
第五天下午。
程让正蹲在仓库角落,盘点当天的煤饼数量。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只见一名青年走了进来。
穿着灰蓝色外套,神色平静,眉眼沉着。
“吴同志?”
青年站在门边叫她,声音低稳。
程让放下手中的笔记,起身立正。
青年走近,自我介绍:
“赵航,事务组负责联络和管理。以后你的直接负责人是我。”
他语速不快,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观察。
程让应道:“是,赵同志。”
赵航递过一本薄册子,简单交代:
“这是日常物资出入流程。每天晚饭前,核对好送到三号屋后窗口,由我收。”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
“记清楚了,账目、数量,别出错。出错,不是自己担,是连累整个小组。”
“虽然是宋会长推荐,但是我也不会给你开后门。”
这话说得轻,却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程让面不改色,沉声答:
“明白。”
赵航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脚步声沉稳,消失在巷子深处。
—
夜晚。
程让趁换班的空档,坐在稻草铺成的床位上,借着微弱油灯光翻阅那本流程册子。
她一页页记下标准流程,核对方式,交接节点。
手指滑过粗糙的纸面,心无波澜。
一切按部就班。
冷静,沉着,隐匿。
—
只是偶尔。
当耳边传来旁屋几个青年围着窝头小声说笑。
有人念着前线消息,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熬到明年,打跑了军统,咱也能堂堂正正穿着棉衣上街哩。”
有人笑着骂:“我看你是穿着棉衣上街讨饭哩!”
拌着煤油灯的微光,笑声零零碎碎地落进寂静的夜里。
粗糙,真实,却比南方局那些冷冰冰的应酬场、尔虞我诈的客套,更像是活着的人。
—
程让微微垂下眼睫。
指尖翻过册子的声音,细碎如蚀骨的风声。
她依然清醒,依然冷静。
只是心底极深极深的地方,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微微敲了一下。
几不可闻。
—
暮春将尽,旧城区的风里,已裹着隐隐的燥热。
杂货铺后院,堆积的麻袋与破木箱沾了灰,一股淡淡的霉味在角落发酵着。
午后,赵航召集了小组。
破桌子上摊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纸角早已磨得起了毛边。
赵航的手指压在地图上一处偏僻的小巷交叉口,低声道:
“这批物资,今晚必须赶到九条巷西口,接头时间子夜之前。”
他抬头,扫视众人一圈,神色沉着:
“路线旧的,接应新的。小心路上有临检。”
短短几句话,气氛骤然凝重。
—
程让站在人群里,目光沉静。
她知道,这种任务,虽然只是外围运输,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危险。
动荡之下,城内外的封锁与清查越来越频繁。
一条走错的路,一个答错的暗号,就可能万劫不复。
—
晚饭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杂货铺后院点着暗黄的油灯,几个人迅速整理好装着药品、布料的小包裹。
每人背一份,不多,不显眼。
赵航分配任务时,目光短暂停留在程让身上,但什么都没说,只将一份较轻的包裹递给她。
“跟着队列,少说话,少动作。”
他低声叮嘱,声音平静无波。
程让接过,点头。
—
夜行队伍悄悄出发。
前头是王政,肩上背着最大的袋子,步子一贯急。
中间是小六子,脚步快慢不一,时不时回头张望。
程让走在第三位,位置适中,既能看清前方,又方便应变。
后头是老田,拎着铁皮箱,步子稳重。
赵航没有跟,只在门口沉着目送他们离开。
—
巷道狭窄,脚步声踏在湿泥地上,几乎听不见回响。
四周的屋子透着昏黄的烛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孩童哭闹。
行至半路,王政突然抬手做了个停步的手势。
巷子尽头,一队穿戴杂乱的军统巡逻兵正举着手电,在街口设卡。
他们松松垮垮的穿着军服,只在袖口别着一截红布,动作粗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
—
程让瞬间绷紧了身体,掌心沁出微汗。
但她没有动,只垂着眼,微微侧身,把包裹压低在身侧,姿态自然得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苦力。
王政回头,用极微小的动作比了个暗号:——迂回绕行。
他们迅速贴着墙根,踩着暗巷边的碎石,一步步向后撤。
小六子脚步急促,差点踩翻一只破旧的铁桶。
程让眼疾手快,伸手一扶,及时按住,动作自然流畅。
对面巡逻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拿着手电往巷子里照。
几道光柱在黑暗中扫来扫去,刺得人眼睛生疼。
但最终,他们没有进来,只是嘟囔了几句,又转头去别处搜查。
—
短暂的危机解除,四人重新调整队形,继续前行。
程让心脏跳得很快,但面上依旧沉静无波。
这种突发状况,她在训练中无数次模拟过。
—
绕路后,接近交接点。
西口一带灯火稀疏,只有破庙门前挂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那是暗号之一。
他们放缓步子,小心靠近。
—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哨声。
紧接着,三四个黑影从小巷口冲了出来,举着手电,高声喊:
“站住!检查!”
一瞬间,所有人神经紧绷。
王政低吼一声:“分开走!”
说完,率先朝左巷钻去。
老田也反应极快,想拉着小六子冲向另一侧破屋。
程让抱紧怀里的包裹,转身就要撤退。
然而,最外围的小六子因为腿伤落后了半步,被巡逻兵逮了个正着。
一阵扑打挣扎中,他背后的包裹掉在了地上,哐啷一声滚到巷道中央。
—
“是走私货!”
有人高喊。
巡逻兵一拥而上,将小六子死死按倒在地。
小六子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慌乱又绝望,但最终,他没有呼救,只咬牙一声不吭。
程让藏身在暗处,亲眼看到那一幕。
心脏像被什么钝器敲了一下。
但她没有动。
理智压过本能。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呼吸,压低身形,随着老田的示意,趁着混乱迅速撤离。
—
剩下的夜行路,走得异常沉默。
每个人都背着湿冷的夜气,心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
交接完成后,程让回到杂货铺。
赵航没有问什么,只简短地扫了他们一眼,点头让他们各自回房休息。
整个小院,静得只剩风声。
—
深夜。
程让独自坐在床铺上,借着油灯昏暗的光,将今晚的经历细细写进记录本:
【小六子因失足被捕,疑似暴露物资。未波及其他人员,外围损失一人。可将小六子送审,其人对行动略知一二】
每一个字,笔画沉稳。
程让写完,停了一下。
脑海里又闪过小六子在地上被压制时,那一瞬回头望向同伴们的眼神。
既没有乞求,也没有怨恨。
只有一瞬间的,想要留下的意愿。
—
程让合上本子,将一切情绪封存。
油灯微弱地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声穿过破旧的窗棂,像远处压抑不住的哭喊,最终归于沉寂。
程让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直到夜,彻底吞没了所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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